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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3 章(2 / 2)

直到被敌军砍下头颅,滕元皓仍凝视着长安城的方向,像在拷问,又像在沉思,但目光中的那份坚定,从头到尾没动摇过。

回忆完这段往事,滕绍已是双眼猩红。

蔺承佑的心情跟面色一样沉重,南阳之战的真相除了残忍,还透着无限辛酸。

滕老将军一腔热血为国效忠,但直到临死那一刻都没能盼来朝廷的粮食和兵马。

其实当年南阳城一破,淮南立即有另一支朝廷援军赶来了,这支部队足有四万之众,趁叛军尚在休整之际,一举夺回了南阳城。

只要再坚持两日,滕老将军和其部将们就能获救,可惜这些事,滕老将军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英雄流血不流泪,滕老将军是抱着遗憾牺牲的。

“得知真相后,我常在想,当年换作是我守南阳城,我会怎么做?”

滕绍声音暗哑,“一旦南阳失守,战火会蔓延大江南北,到时候遭殃的是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平叛也会变得愈发艰难,但城中的四千多百姓又何其无辜?

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想活下去,面对守城的将士们的兵刃,他们只能一个个被……整整两月,百姓们面临的那种恐惧和绝望,与身处炼狱何异。

我想他们临死之前一定恨透了我阿爷,否则何以宁愿魂飞魄散,也要诅咒滕家的后人不得好死。”

蔺承佑久久缄默着,四千多人的刻骨怨恨,化作了一股难解难消的强大咒怨。

施咒成功的,绝不仅仅一人。

落到滕老将军头上,祸及的是滕将军和滕玉意。

不论滕家后人愿不愿意,命运的绳索早已悄然锁住了他们的咽喉。

即使改换命格,等待他们父女的,也将是一次次的“死于非命”。

忽然之间,蔺承佑的心口梗得很难过。

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

平生头一遭,他无法给出答案,这样一段椎心泣血的往事,这样一场惨烈至极的兵祸,哪怕他身处其中,恐怕也没资格评判对错。

涩然思索了一会,蔺承佑将目光移向滕绍的那件里衣。

“滕将军是想将所有的咒怨都引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提前准备了这件逆写着遁甲缘身经的衣服?”

他眼中有了然,更多的是悲凉。

滕绍表情沉涩,俨然早已下定决心:“早此这次出征之前,就有高人卜出我会遭遇不测,就像玉儿‘前世’经历过的那样,我照旧会死于三十八岁这一年。

弄明白错勾咒的真相后,我便开始设法为我和玉儿破咒,但有人告诉我,咒怨只有靠咒怨来化解,我死时穿着这样一件衣服,便会魂飞魄散无回,错勾咒只能影响三代人,如果我能一个人揽去最重的咒怨,落到玉儿身上的惩罚就会相应地减轻许多……”

说到此,滕绍闭了闭眼:“我跟蕙娘一样,只希望玉儿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或许是提到了妻子,滕绍的嗓腔微微颤抖。

那一年,妻子因为夜间做噩梦的事整日心神不宁,为了消灾降福,蕙娘许愿说只要路过佛寺都会入内烧香拜佛。

那回他带妻子和玉儿回扬州,妻子看到渭水岸边的佛寺,就让他下令泊船,进寺烧香时,碰巧遇到了智仁住持。

智仁和尚的经历与旁人大不同,他在出家做和尚之前是个道士,据说他早年常跟几名道友四处除祟,斩杀过不少邪物。

人届中年时,智仁忽然对佛门心生向往,索性舍下道袍遁入空门,开始潜心钻研佛理。

智仁和尚慈眉善目,一双肥耳长可及肩,蕙娘看他天生异相,便向他请教自己噩梦缠身的事。

智仁和尚问蕙娘是从何时开始做噩梦的,梦中又见到了什么。

蕙娘说怀女儿时曾做过噩梦,但生下女儿之后就不做了,女儿满四岁生辰时,她曾到宝莲寺为父女俩点消灾降福灯,不料这灯一点,那噩梦又来找她了。

智仁和尚说从未听说点祈福灯会惹来冤祟的,怀疑蕙娘的女儿中了什么诅咒,凡是为这孩子祈福的行为都会遭致反噬,蕙娘之所以又开始做噩梦,就是因她为父女俩点祈福灯的行为惹来了怨气。

蕙娘虽不肯相信滕王两家祖上做过什么坏事,但最近的种种遭遇的确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得知智仁和尚兼通佛理和道术,便求教智仁和尚可有破解的法子。

智仁和尚答应帮蕙娘问问当年的道友,还说让蕙娘将那些供在宝莲寺的祈福灯撤回,假如蕙娘从此不做噩梦了,那就说明这孩子身上果然带咒。

离开菩提寺时,蕙娘照例在佛前许愿,只是这回没再为丈夫和女儿祈福,而是为她自己祈求,她许愿自己事事顺遂,所谓“顺遂”自然就包括了夫君和女儿的平安。

回到扬州后,蕙娘将供奉在宝莲寺的祈福许愿灯改为给自己祈福,当晚果然没再做噩梦。

为此,蕙娘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这期间她不断给菩提寺的慧仁和尚寄信,可直到半年后,蕙娘才再次收到智仁和尚的回信。

蕙娘拆开智仁和尚的信一读,头顶仿佛浇下一盆冷水。

说到此处,滕绍的眼中满是悔恨:“可恨我那时对此全不知情,无论蕙娘怎么问我,我都斩钉截铁说滕家祖上从未做过不好的事,蕙娘从我这儿得不到真相,只能自己苦寻答案,当时她过得有多煎熬,我根本无法想象。”

基于丈夫的话,蕙娘对智仁和尚信上的话半信半疑,可是没多久她不但又一次滑胎,并且从邬莹莹的口中听到了南阳一战的真相,蕙娘才知道,她梦中见到的那些累累白骨是从何而来。

蕙娘犹如掉入了炼狱中,梦中那些老百姓的幽幽恨意让她不寒而栗,每次从梦中惊醒,她都会惊惧良久,原来那不是索命的冤祟,而是一种诅咒。

焦灼了几日,蕙娘很快拿定了主意,过去一两年她求教过不少僧道,只有这位兼通佛理和道术的智仁和尚说出了症结所在,这天下除了智仁和尚,恐怕没人能帮助他们父女了。

朝廷正急召镇海军前去攻打吐蕃,丈夫为了商议军情经常不在府中,她唯恐丈夫此次出征会出意外,便连夜去信请智仁和尚来扬州帮忙化咒。

智仁却说爱莫能助,然而架不住蕙娘一再去信求助,到底心软了,他将另一位道友想的法子告诉了蕙娘,这位道友是沧州悠游观的道长,早年曾帮着一户人家化解过错勾咒,虽然最终并未成功,但从那之后,道友知道此咒或可用骨肉至亲的福报来抵消部分孽障,但前提是得做一场法事,而且这场法事极不好做,需僧道合力。

智仁还告诉蕙娘,从她女儿的命格来看,这孩子大约五岁左右会遇到一个改变命运的转机。

这转机,是另一个福大命大的孩子带来的。

假如蕙娘想做这场法事,时机必须选在女儿五岁前,过了五岁这个坎,再怎么祈祷也无用了。

说到此处,滕绍移目看向蔺承佑,深沉的目光中,清晰可见感激之意。

蔺承佑心里有如刮过一阵狂风。

“前一阵,我总算找到了隐居在山中的智仁和尚,智仁和尚在听说玉儿能预知后事后,便猜到她曾经历过一世。

为此他叹息了许久,说蕙娘甚有佛缘,第一世的法事,为玉儿求来了一个借命的契机,但也因为借命重活,让玉儿和我困在了这个‘重生’的魔咒里。

在这重来的第二世,蕙娘依旧义无反顾用自己的福报为我和玉儿祈福……”

滕绍骤然哽咽失声。

这一次,蕙娘终于为他和女儿求来了一把上古神剑,但因为“前世”有人帮玉儿逆天改命,施法者和玉儿会不断遇到妖魔鬼怪,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一场劫,也是一场机缘。

那把剑能斩妖除魔,如果玉儿不惧艰险,说不定能借除魔为自己消除孽障。

“智仁和尚告诉我,当年蕙娘弄明白缘由后,立即回信给他说她愿意做这场法事,她说先不论管不管用,既然找出了噩梦源头,总要试一试,而如果提前将此事告诉丈夫,以丈夫的脾性,非但不可能同意做这场法事,还会将智仁和尚当作妖言惑众之辈赶出去。”

事关父女俩的安危,蕙娘不敢轻易冒险,至少在做法事前,她暂时不能将此事告诉丈夫。

智仁和尚郑重告诫蕙娘,她的寿元本就不剩几年了,假如她用自己的福报为丈夫和孩子挡灾,死亡很可能会提前至今年。

蕙娘却说,长命百岁又如何,叫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相继死于非命,她会比死还难过。

她愿意把自身的福报捐给他们父女,不信换不来一点回报。

做法事前,蕙娘整日为女儿添置小衣裳和新首饰,因为女儿晚上总要阿娘抱着睡,她甚至亲手给女儿做了一个布偶,身子爽利的时候还会亲自带孩子做甜点。

对丈夫,蕙娘却着意疏远,因为她怕法事若是成了,自己会早早离开他们父女,夫妻越情浓,丈夫会越伤心。

丈夫越伤心,她会越难过。

做好这番安排,蕙娘从容等待那场法事。

眼泪从滕绍眼角无声滑落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襟。

“这诅咒是针对我父亲的,要惩罚,也该冲着我来,只恨我无力对抗这命运,最终连累了我的妻儿,得知真相后我常在想,我和蕙娘一生未做过恶事,为何会有此遭遇?

咒怨源自南阳一战的百姓,但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

他想恨,竟无人可恨。

蔺承佑心里异常酸苦,面对这种堪比泥淖中挣扎的绝望,言语上的宽慰,显得何其无力。

滕绍望着虚空的某个点,忽然凄恻地笑了笑:“我问智仁和尚,蕙娘求来的这把剑,能不能帮玉儿化解身上的咒怨?

智仁和尚却说,虽说玉儿用小涯剑除了不少邪祟,咒怨可能仍未消解,因为我印堂发黑,最近定有劫难,除非我此次出征平安无事,才能说明此咒已破。

于是我提前准备了这件咒衣,这是世上最恶毒的自我惩罚之术,唯有如此,方能化解世上最恶毒的咒怨。

只有我也落得永世不得轮回的下场,方能为玉儿挡完这场灾。”

话音未落,滕绍忽然重重喘息起来,蔺承佑一惊,滕绍脸色在迅速变差。

中尸毒之人情绪不该大起大落,毕竟这样会促使毒素蔓延周身,方才滕绍说起往事时,蔺承佑屡次想打断,但滕绍一心要用自己的死为女儿挣来一线生机,并无求生的意志,智仁和尚的话应验了,滕绍父女身上的咒怨仍在,打从今晚被怨尸伤到的那一刻起,滕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滕将军。”

蔺承佑忧心如焚,扣住滕绍的下颌将一粒护神丹塞入滕绍口中。

若是身上带着六元丹就好了,六元丹解妖毒有奇效。

可惜师公回长安之后尚未调配此药,而他平日不离身的那一瓶,又在紫云楼对付树妖那回,全数分给了昏迷不醒的杜庭兰等人。

想到此处,蔺承佑有些怔忪,滕玉意拼死从树妖手下救下表姐的性命,但也因此提前分完了六元丹,致使滕将军中毒之际没有余药再为其施救,这岂不都是冥冥中注定——

眼看滕绍状况越来越差,蔺承佑忽令停车,下车到另一辆负着辎重的马车上取来一件东西,快速回到滕绍身边。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盒蜜饯和一叠妆花缎。

“滕将军。”

蔺承佑扶起滕绍,示意他看妆花缎里的那件物事,“这是阿玉让人送到军中的包裹,六月就从长安送出来了,但因为这两月镇海军和神策军辗转各地,直到昨晚我才收到,一共两样东西,一样是她亲手做的蜜饯,是给我的。

另一样是给滕将军的。

滕将军,您好好瞧瞧,这是阿玉亲手为你做的夏裳。”

滕绍泪眼定定凝视着面前之物,那是一件佛头青的夏裳,针脚有些粗陋。

蔺承佑托起夏裳上的衣袖,以便滕绍能看清楚上头繁复的花纹:“我不知道阿玉做这件衣裳花了多少时日,但光看这上头的纹路就知道她倾注了不少心血,每一针每一线,每一块衣角都是她亲手缝做的,她知道军中炎热,衣裳越轻软越好,做了衣裳送到军中,无非是想让父亲少受些暑热,滕将军,阿玉心里有多记挂父亲,您还不知道么?”

滕绍鼻翼翕动,透过泪雾打量针脚。

“父亲出征,阿玉一定盼着父亲平安归来,如果到最后等来的是父亲的尸首,阿玉心里会多难过。

阿玉自小没了阿娘,阿爷再一走,她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若是再知道滕将军为了替她解咒落得个魂魄无归的下场,就算她能长命百岁,这一辈子恐怕也会无法释怀。

滕将军,您和滕夫人对阿玉的疼爱,比我想得还要深,但阿玉对爷娘的爱,未必逊于你们。

滕将军坚毅过人,走到这一步也是别无选择,但事情未到最后一刻,未必没有转机。”

“就算为了阿玉,也请滕将军务必要支撑到长安。”

说罢,蔺承佑郑重其事将那件夏裳披到滕绍身上。

滕绍含着泪光闭上眼睛,这衣裳柔软如丝,让他想起女儿幼时白嫩的腮帮子,回忆一帧帧掠过眼前,让他的心变得跟布料一样柔软,沉默良久,尽管他已是气若游丝,仍吃力地颔了颔首。

***

去往青云观的途中,滕玉意空前沉默。

绝圣和弃智甚少看到滕玉意神色如此凝重,也不敢贸然搭话。

一路上,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铃时不时响几声,铃声倒是很轻微,这说明外头的邪祟法力低微,绝圣和弃智手捏符箓,掀开窗帷往外看,夜色深沉,街上不时可见邪祟飘荡而过。

滕玉意自顾自出了一回神,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往日绝圣和弃智见到邪祟就收,今晚这一路却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

她问二人:“街上既有邪祟,为何不收?

不怕它们侵害附近百姓吗?”

绝圣摇摇头:“不能收。

街上这些只是些游魂,他们生前是良善之辈,死后做鬼亦不害人,之所以徘徊不投胎,多半是怀着未竟之志,我们只能帮着做法事帮它们超渡,却不能贸然将它们打得魂飞魄散,这样做太损阴德,会大大损伤自身修为的。”

滕玉意又问:“我记得上回尺廓现世时,道长他老人家因为怕尺廓闯入城中,早带领众道友绕城布下了一圈御邪网,这些游魂法力并不高强,照理是闯不进城中的。”

弃智忧心忡忡:“应该是有人暗中破坏了某一处的御邪网,长安城池这样大,光城门就有十几个,每日进城出城的人那样多,有的是机会弄坏御邪网。

只要出现一个漏洞,游魂和邪祟就会有隙可钻,就算我们找到那处缺口,也防不住那帮人破坏另一处。”

滕玉意点点头,看来这是有人蓄意要搅风搅雨了,依她看,多半就是皓月散人的那位主家了,不过说到这个,她有点想不通:“这些游魂既不能害人,法力又低微,把它们引进城又能如何?”

忽听弃智道:“滕娘子,你没发现那些游魂一直跟着咱们的犊车么?”

滕玉意忙掀帘往外看,时值半夜,街衢巷陌空荡荡的,一眼望去什么也没瞧见。

弃智忙帮滕玉意打开天眼。

滕玉意再次睁开眼,就看到街上满是影影绰绰的鬼影,它们追随着犊车,却因畏惧小涯的剑光不敢靠得太近。

“头几日我和绝圣就发现滕府附近的邪祟和游魂比旁处要多,但因为师兄在府里设了结界,那些东西也不敢随意擅闯,滕娘子,我们觉得它们跟今晚这些游魂一样,对你的兴趣非常大。”

滕玉意放下窗帷暗想,这事真蹊跷,就算她历来容易引邪祟,从前也没见这样成群结队的游魂跟着她。

思量间,忽听帘外端福恭敬道:“道长。”

往外看,果然是青云观的犊车,与清虚子一同前来的,还有东明观的五道。

五道咋咋唬唬的:“清虚子,当年我们东明观驰名长安的时候,你们青云观还是一座土胚呢!别人怕你,我们可不怕你。

你深更半夜把我们叫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这满城的冤魂是不对劲,可你凭什么说这跟错勾咒有关,你且说说,中咒之人是谁?

那人又是如何引来这么多邪祟?”

见喜不忿:“就是。

都在街上转了一个多时辰了,你不睡觉我们还要睡觉呢。

再说了,旁人中错勾咒,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关?

今晚就算你说破了天,我们也绝不会跟着你去青云观的。”

绝圣和弃智跳下车:“师公,这么晚了,您老怎么来了。”

滕玉意看看清虚子又看看五道,看这架势,竟像是专程来找她的,她忙上前打招呼:“道长。”

清虚子白眉一竖:“时辰不早了,你们为何还在外头乱晃?”

又用拂尘甩了甩绝圣和弃智的额头:“天有异象,你们不劝说滕娘子在府里待着,还陪着她四处走,碰到的是些游魂野鬼也就算了,万一碰到尺廓,就凭你们两个的本事,确定能应付得了吗?”

滕玉意忙赧然向清虚子赔罪:“不关两位小道长的事,是晚辈有急事需出门一趟。

今日晚辈去找某位故人求证了一件往事,正要去找道长告知此事。”

清虚子怔了一下,大约看出滕玉意面色比平日难看,点点头,换了一副温和的口气:“罢了罢了,外头不清净,有什么事到观里再说。”

五道却不肯动了,望着滕玉意,满脸错愕:“清虚子,你说的那位身中错勾咒之人就是滕娘子?”

滕玉意自是无心作答,清虚子也没接茬。

见天恍然大悟:“难怪滕娘子总遇到邪祟,原来是——”

想来知道中咒之人多半没有好下场,他目光闪了闪,后头的话没再往下说。

见喜等人也神色各异。

这时候清虚子和滕玉意几个早已各自上了车,五道急急忙忙跳上毛驴。

“老道,我们跟你一起回青云观。”

绝圣傻乎乎道:“前辈们肯去青云观了?”

见天笑嘻嘻:“别人也就算了,谁叫中咒之人是滕娘子呢,上回我们在彩凤楼我们打赌输给了滕娘子,直到现在都没兑现那赌约,这回帮着出出力就当是抵债了。”

绝圣弃智心头一暖,乐呵呵挠挠头。

回头一看,滕玉意也在托腮微笑,绝圣和弃智悄声说:“难怪师公和师兄有事没事都会想起五位前辈,大约也知道他们心肠不坏。

瞧,真有事的时候,前辈们好像从来没推脱过。”

滕玉意敲敲车壁正要同五位道长说几句话,对面又来了一列人马,领头的那个也是熟人。

“宽奴大哥。”

绝圣弃智讶笑,“今晚怪热闹的。”

宽奴驱马近前,先下马同清虚子道长和五道行完礼,随后便对犊车上的滕玉意和绝圣弃智说:“今晚满城都是游魂,王爷和王妃放心不下滕娘子,便让人去滕府问安,怎知滕娘子和两位小道长都不在府中,连程伯也未回。

王爷王妃唯恐出什么岔子,便让小人带人沿着崇仁坊往南找,王爷王妃自己也从府里出来,往城北方向找去了。”

滕玉意吓一跳,今晚找邬莹莹打听当年往事,不宜让旁人知道,所以她暗中部署时并未同成王府的人打招呼,没想到竟惊动了成王夫妇。

她脸庞有些发烫,忙下车道:“劳王爷和王妃记挂,下回绝不会如此了。”

宽奴笑说:“既然滕娘子跟道长在一块儿,我们就放心了,小人这就去给王爷和王妃报信,让他们别再找寻了。

滕娘子和几位道长先走一步,稍后王爷和王妃也会赶去青云观。”

滕玉意应了。

上车时有些纳闷,清虚子道长突然集这么多人一同去青云观,又一再提到错勾咒,莫不是想到什么法子为她化咒了?

她听着外头五道等人的说话声,又想想今晚这一路遇到的人,胸口莫名像涌入一股暖流。

又想着,如能顺利攻下蔡州城,蔺承佑和阿爷也快回来了,几月前托程伯送出去的那个包裹,想来应该送到了蔺承佑和阿爷的手里。

蔺承佑那么挑嘴,那罐蜜饯也不知他爱不爱吃。

她为了清洗果子上的绒毛,手都泡皱了。

那件夏裳……阿爷穿着可还合体?

一想到阿爷,滕玉意心里就酸胀难言,今晚得知南阳一战真相的那一刻,她才知道阿爷这些年背负了多少东西,她现在有许多话想对阿爷说……

正默默心里掐数着蔺承佑和阿爷回来的日子,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男人的呼喊声:“救——”

声音异常急促,只短暂地响了一声,就似被人捂住了。

端福忙止住车,偏过头全神贯注静听,犊车旁的滕府护卫们察觉到了附近的危险,也静悄悄抽出了武器。

那是一个拐角处,青云观的犊车和五道的毛驴早就拐过街角了,故而未听见这声短促的呼救,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却听见了,三人屏息凝神分辨着那方向的来源,未几,绝圣和弃智不安道:“那声音为何那般耳熟。”

“是严司直。”

滕玉意面色发沉,蔺承佑对这位同僚历来极为信重,万一严司直遇到了危险,他们绝不能坐视不理。

她谨慎地掀开车帘,压着嗓腔对端福说:“快,先让长庚带人去瞧瞧。”

长庚等人很快就返回车前,急声说:“娘子,出事了。

那边一位大理寺官员遭了袭,小人上回在世子身边见过那位官员,娘子应该也认识。”

滕玉意心口猛跳:“你们追上道长告知他老人家此事。”

说完与绝圣弃智下车前去察看,那是一条陋巷,附近没有灯火,对方得手后已经飞速撤离了。

长庚一来就带人排查完左右,现在巷子里外全是滕家的护卫。

长庚和端福在前提灯照路,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快步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处,端福等人才停下了,一看到地上的身影,绝圣和弃智的呼吸就变得又粗又急。

“严司直!”

绝圣和弃智急步奔过去。

严司直身上仍穿着大理寺低阶官员的绿色官袍,仿佛一片枯叶,静静地倒在巷子深处。

滕玉意夺过长庚手里的灯笼,几步跑过去,望见严司直的脸孔,呼吸不由一滞,依旧是平日那张年轻平和的脸庞,但严司直瞳孔涣散,嘴角挂着一抹鲜亮的涎液,那痴傻的神态,与往日看上去截然不同。

绝圣和弃智惊怒交加道:“这是——这分明是被人夺了魂魄。”

弃智霍然起身,拔腿就往外跑:“我去告诉师公!”

滕玉意恨声问长庚:“可瞧见那帮人的模样了?”

长庚遗憾摇头。

滕玉意咬了咬牙,二话不说扶起严司直的肩膀:“快,先把严司直送到青云观再说,道长他老人家说不定有办法。”

绝圣正是油煎火燎,忙帮着抬人,这时街口又传来脚步声,清虚子和五道也闻声赶来了。

“出了何事?”

“大理寺的严司直被人暗算了。”

弃智急声道。

五道倒抽了口气,头几回办案他们没少跟严司直打交道,早与这位年轻官员熟稔了。

清虚子大步近前,抖了抖袍袖,伸指掀开严司直的眼皮,一望之下,老人的表情就凝重起来。

“三魂不附体,快送青云观。”

一伙人刚把严司直移到犊车里安置好,严司直嘴角忽然溢出一抹鲜血,绝圣和弃智大惊,手忙脚乱用帕子帮着抹血,滕玉意心知不好,急声唤道:“端福、端福。”

端福进车厢察看,默了默:“应该是之前被人强行喂了毒药,看着像是断肠草。”

滕玉意心口一凉,忙说:“快问问道长可有解毒的法子。”

端福脸色沉重,回身跳下车,清虚子上车看过之后,果然一句话未说,只从袖中取了一粒雪莲丹塞入严司直口中,便催犊车重新赶路。

“师公,这毒能解么。”

“恐怕来不及了。”

清虚子索性留在车厢中照看。

车厢里一默,绝圣和弃智强忍着泪意道:“别、别慌,观里有不少解毒的良药,师公您一定有法子的,端福大叔,麻烦把车驱得再快些。”

滕玉意却拦住端福:“余奉御善解天下奇毒,快让长庚以阿爷的名义去尚药局请余奉御。”

“老爷不在京城,长庚没有老爷的随身信物,未必请得动余奉御。”

清虚子便要摘下自己的药囊递给长庚,滕玉意却早将手中的玉佩递过去:“用这个去请!”

那是上回蔺承佑离京前特地给她留下来的,她带在身上却没用过一次,没想到今夜给严司直用上了,蔺承佑绝不会愿意严司直出事的,或许这块玉佩能为严司直带来活下去的契机。

交代完这一切,滕玉意才看见清虚子也拿出了药囊,不过车里的人都顾不上这些了,救活严司直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犊车如离弦的箭,飞快朝青云观奔去。

半路,清虚子让绝圣和弃智检查严司直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势,就在两人检查严司直的双足时,滕玉意无意间看到严司直的靴底贴着一张残缺的笺纸。

滕玉意一讶,忙将那张笺纸撕下来,笺纸上头黏了点胶泥,故能紧紧粘在严司直的靴底上。

滕玉意用指尖摩挲胶泥,示意清虚子看那张笺纸:“道长您看。”

先前他们已经搜过严司直的身,并未在严司直身上瞧见胶泥,想来那帮人谋害严司直后,顺便把他身上的所有物件统统搜走了 。

靴底的这一小块笺纸看上去毫不起眼,当时又是在黑灯瞎火的巷中,故而未被那帮人发现。

清虚子忙道:“把灯移过来。”

岂料纸上并未留下只言片语,那是一张白纸。

绝圣和弃智大失所望,滕玉意却望着笺纸思索,这绝非偶然,因为胶泥和笺纸绝不可能同时跑到靴底,那时候严司直应该已经察觉了危险,怎会做些无意义的举止。

白纸、白纸……滕玉意心中一动,再次将笺纸对准灯火,这一回终于在纸上看出了点端倪。

上头有些潦草的痕迹,像是用指甲划的,乍一看很不起眼,但细细辨认一晌……

“岷山严四。”

滕玉意错愕。

绝圣和弃智忙凑过来帮着确认:“真是这四个字。

这是何意?”

弃智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严司直是岷山人,这是指他自己么?”

滕玉意蹙了蹙眉,在那样紧急的关头留下自己的字号又有何意义?

不,这一定是指别人。

当时严司直身上未带笔墨,遇到紧急情况只能用指甲写字,但他又怕这纸条被那帮人搜走,于是处心积虑将其藏到靴底。

清虚子沉吟:“严司直未必是家中四郎,这说不定是他岷山的某位亲戚。”

“难道这位亲戚与案件有关么?”

绝圣和弃智一头雾水。

滕玉意脑中飞转,这线索他们看不明白,但蔺承佑一定知道含义。

这个纸条,是留给蔺承佑的。

想必严司直很清楚,即便他没能逃出毒手,他的尸首也会被送到大理寺去。

蔺承佑既是他的同僚也是他的朋友,一定会亲自为他做尸检。

只要这紧固的胶泥不干涸,这一小块笺纸就绝不会从靴底掉落,凭蔺承佑办案时的细心,总有机会看到的。

滕玉意缓缓将目光投向严司直,目光里涌动着敬佩之意。

严司直在用这种方式给蔺承佑留下最后的线索。

哪怕那帮人异常狡猾,严司直也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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