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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5 章(2 / 2)

两人似乎心有灵犀,滕玉意明明没说话,蔺承佑却仿佛听到了妻子心里的叹息,回过神,转脸看了看妻子,侧身把滕玉意搂到自己怀中,然而一句话也未说。

良久,蔺承佑开腔:“阿玉,明早我想去一个地方。”

他的表情,透着几分迷惘。

滕玉意挨在他胸前,只嗯了一声。

“你就不问我要去什么地方?”

“我知道。

我同你一起去。”

蔺承佑的心猛地抽痛,不知是为自己走错路的叔父难过,还是为妻子的这颗琉璃心触动。

他搂紧滕玉意,想开腔,却酸涩得不知说些什么,滕玉意用力回抱,帐里慢慢流淌着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情到深处,两人甚至不必多说一个字,也早已知晓对方的心意。

次日拂晓,晨雾缭绕。

春明门外,一座刚修葺好的坟茔前,突然多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玉冠少年,身着一身素服来到坟前。

墓碑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蔺敏,字思弘,殁于隆元十九年,年二十有二。”

少年轻轻抚了抚墓碑,径自在一旁坐下,稍顷,提起备好的酒壶斟满酒,举起酒盏,以酒酹地。

酒液清亮如银,泥土却暗黑湿润。

酒液一滴滴洒落泥土中,瞬间消弭于无形。

这期间,坟前连草木都纹丝不动。

少年木然望了会被酒浸湿的泥土,抬眸对墓碑低声说了句什么。

依旧一片寂静。

又坐片刻,那郎君放下酒壶,起身珍重地拂了拂墓碑上的灰尘,终于起身离去。

坟茔的不远处,道路旁的垂柳下,静静立着一位小娘子,她戴帷帽、着素裙,手中牵着一匹神骏的小红马,小红马身旁另有一匹白马。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那位郎君,锦衣少年刚走到近前,少女便将白马的缰绳递给他,二人并无多余的言语和举动,却是亲密无间。

少年翻身上马,女孩也一抖缰绳,两人并辔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晨雾中。

待那马蹄声消失,雾中慢慢走来两位老人,一僧,一道,皆衣袂翩然。

老人身后,紧跟着两个小道士和几位大和尚。

“师公。”

绝圣和弃智惊讶道,“那是师兄和嫂嫂。”

清虚子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一红一白,捋须:“看见了。

别大呼小叫的。”

绝圣弃智困惑地挠挠头,师兄至今对严司直的枉死耿耿于怀,照理说嫂嫂也深恨郡王,且不说嫂嫂前世的遭遇是真是幻,今生她可是又因为郡王殿下的陷阱“死”过一回。

前后被同一人谋害两回,嫂嫂得知真相后怎能不恨。

听说过去嫂嫂出门随身携带毒—药和暗器,就是怕再被淳安郡王手下的“黑氅人”下手暗害。

想想嫂嫂过去的处境,当真可怜。

可今早,他们不但看到师兄过来祭拜叔父,还看到了一旁守候的嫂嫂。

清虚子白眉一扬,朗声说:“人活一世,爱得起当恨得起,恨得起,当也放得下。

你们师兄顽劣归顽劣,心底却是光明豁达,能怨,自有释然的一天。

阿玉就更难得了,她肯放下这份恨意,除了她本性仁善,也因为深爱你师兄。

所谓心若琉璃,不外如是。”

缘觉方丈注目着那对少年侠侣消失的方向,蔼然道:“一念恶,灭万劫善因,一念善,即生大智慧(注)。

这一年多来,两个孩子显然长进了许多。”

清虚子面露欣慰之色,忽听绝圣和弃智似懂非懂地说:“师兄和嫂嫂肯如此,大约是因为淳安郡王本身也是个可怜人罢。”

清虚子叹道:“糊涂。

敏郎有可怜之处,却也不可怜,这世上人人都有苦处,也不见得个个去行恶。

明明有无数条路可走,偏偏为了自己的野心害人害己,说到底,那些无辜受害者可不欠他蔺敏什么。”

随即一甩拂尘:“不啰嗦了,今日老秃驴还要启程去濮阳,赶紧开始吧。”

坟前顿时忙活起来。

绝圣弃智都知道,这场法事是成王夫妇和圣人费了极大心力布置的。

头七做过一场,今日是第二场,而接下来的第三场,因为缘觉方丈不在,将由他的大弟子明心和见性主持。

大隐寺的高僧佛力不可小觑,三场法事下来,淳安郡王生前所犯的罪孽多少能减轻些。

小辈们忙碌的同时,清虚子和缘觉兀自在一旁端坐。

“也不知这两个孩子因何事释怀了。”

清虚子眺望远方,口中唏嘘,“这两日他们可对你说过什么事?”

缘觉专注地转动手中的佛珠,闻言连眉毛都没动。

清虚子钦叹:“佑儿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老在盘算如何帮蔺敏减轻生前的罪孽,严司直的家人如今孤苦无依,佑儿虽说时时上门照料,却绝不忍心开口替蔺敏求得严司直一家的原谅,阿玉肯释怀,倒是一桩意外的造化……历经两世苦厄,仍能性行纯善,这样的好孩子——也是佑儿有福。

敏郎也算有造化,明明是被他害过的人,却能以善念帮他渡化。

缘觉睁开眼睛,微微笑道:“恶壤中结出善果,两者皆有造化。

偈云:‘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两个孩子只不过是不再自寻烦恼罢了。”

说着慈悲地望向蔺敏的墓碑:“人赠一枝莲,万境自如如(注)。

希望此子……下辈子莫再心怀执念了。”

一声叹息未了,坟前佛号响起,宛如微微耸动的海浪,轻轻吹起碑前那青青如碧的野草,风声萧萧,凌空而起,伴随着那越来越洪亮的梵音,那清风愈行渐远,再也未回过头。

***

晨雾散去,长安上空又见丽日晴天。

灞桥上,垂柳旁,聚满了前来送行的车马。

蔺承佑和滕玉意回成王府换过衣裳,这会儿双双立在桥上。

蔺承佑穿常服,背金弓。

滕玉意为了方便赶路,特地换了一身绯色男子胡装,那团红色像一簇跃进春日画卷里的火,不只染红了蔺承佑的心头,也叫在场的每个人一见就心境开阔。

杜家人一早就来了。

“好玉儿,船上湿滑,少在甲板上玩耍。”

“大郎,这是姨母新做的点心,拿着路上吃。”

蔺承佑和滕玉意应了这个又接那个,简直应接不暇:“姨母,这也太多了,天气见热了,阿玉一个人再爱吃也吃不过来,我们收下这两盒,剩下的您留着给绍棠和阿姐吃。”

杜夫人努嘴:“这不是给玉儿的,是给你的。

姨母知道你不爱吃甜,专门为你做了些清淡的咸口酥,发面颇费工夫,今早才做成。”

蔺承佑便笑着收下。

滕玉意在姨母和表姐身边腻来腻去,蔺承佑早习惯了妻子这副憨态,在旁目不转睛瞧着。

正热闹着,那头车轮辚辚,却是书院一众同窗赶来为滕玉意送行。

第一个下车的就是邓唯礼。

滕玉意和蔺承佑早上从城外回来,心中有如放下一块大石,此时再看到邓唯礼,再无五味杂陈之感。

滕玉意忙迎过去,女孩们先给长辈们行礼,这才围住滕玉意叙话。

邓唯礼递给滕玉意一本乐谱:“喏,上回你说想要洛阳白氏父子的《上云月》集,此谱失传已久,我托人打听了许久才寻来,怕你路上无聊,特地赶在你出发前送来。”

滕玉意大喜过望:“多谢多谢。”

郑霜银和柳四娘也双双递上两本《尚书》和《论语》:“院长叫我们别荒废学业,你带着这些书在路上看。”

滕玉意心领神会,悄悄掀开封皮一窥,哪是什么正经书,分明是两本坊间传奇簿子,里头记载了各类杂闻趣事,用来解闷再好不过。

她咳嗽一声:“不敢有负院长教诲,路上定时时温习。”

同窗们忍笑互丢眼色,又听车马喧腾,原来是清虚子道长和缘觉方丈带领麾下弟子来了,后头还跟着五个骑着黑毛驴的白胖老道士。

五道嘻嘻哈哈在驴子上说:“清虚子你自管放心,此去濮阳,世子和阿玉的安危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这边清虚子一下车,就自发将视线落到蔺承佑和滕玉意身上,表情像是欣慰,又透着几分唏嘘。

“太子和阿麒今日要在麟德殿主持射礼,赶不过来送你们。

你爷娘手里还有一场重要法事要办,不得已委托师公转告你们几乎话:濮阳当地的官员寄信过来,说那只妖怪不但变幻无穷,且颇通水性,到那之后,切不可轻敌。”

蔺承佑拉过滕玉意磕头:“请爷娘放心。”

清虚子又道:“圣人和皇后也有话要交代:此番南下,一为给当年南阳一战时冤死的百姓超度祈福;二为替濮阳百姓斩妖除魔。

你们俩一个自小习道,一个初入道门,但论心术聪悟,却是不相上下。

这一路相扶相携,为民除害不容退却。

记住了?

莫要辜负长辈和百姓对你们的期望。”

滕玉意胸中激荡,蔺承佑面色也严肃了几分,两人齐齐磕了个头,正色应了。

蔺承佑又道:“徒孙和阿玉不在长安的这些日子,您老好好保重身子。”

清虚子一抖袍袖,弯腰把两人搀扶起来:“有你们这些小辈在,师公一时半会还舍不得走。

对了,玉儿那对隐影玉虫翅练得如何了?”

滕玉意照实说:“还算听我的话,就是打斗时容易分神。”

清虚子说:“它们能感知主人的一思一念,易分神,是因你真气修炼得还不到家,莫要心急,以你的悟性,只要假以时日,这对虫子的法力不在佑儿那张金弓之下。”

滕玉意对此本就充满信心,闻言只笑盈盈看蔺承佑一眼,见他笑着注目自己,便朗声说:“多谢师公教诲。”

这当口,灞桥后方的小径上又来了一队人马,领头那人威武若天神,正是滕绍,与往日不同,他骑马快归快,身姿却有些歪斜,细一看,衣袍下少了一条腿。

“阿爷。”

滕玉意心中一酸,滕绍由着女儿女婿扶自己下马,心中甚感宽慰。

“好孩子。”

说话间又上前给清虚子和缘觉方丈叉手作揖。

“滕将军。”

这一来,所有人都到齐了,高高兴兴说了一晌话,滕玉意和蔺承佑在亲友们的簇拥下分别上车上马。

灞桥上人影交错,垂柳下依依相送,滕玉意注目桥上的亲友们,心窝暖洋洋的,直到视野中那些小黑点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放下窗帷,听得车旁蔺承佑和阿爷说起江南风俗,不觉微笑。

一路出城往东,到得东渭桥下,一行人舍马上船,共有五艘船,较大那艘足能容纳上百人(注)。

上船后,因着急赶到濮阳捉妖,稍稍安置一番,就正式行舟向南。

蔺承佑和滕玉意最是闲不住,一上船就商量捕鱼吃。

宽奴取出早已备好的渔具,蔺承佑把背上金弓摘下来递给滕玉意,趁滕玉意在房中用红泥炉子生火的间隙,自己先行到船舷捕鱼。

捞了一回,倒也叫他捞着两条,只是迟迟不见滕玉意从舱里出来,丢下渔网进舱一看,就看到滕玉意把胳膊搁在窗棱上,正默默望着河面发呆。

这样子哪像要出来捕鱼,蔺承佑随手关上门,坐到妻子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瞧什么呢?”

滕玉意放下胳膊,回身依偎着蔺承佑的颈窝:“刚才我给阿爷送东西,听到阿爷跟缘觉方丈询问阿娘身后之事,阿爷说自己与阿娘缘分太浅,问方丈有没有法子让他与阿娘重续缘分。

我听了心里难过……这一年来阿爷总是郁郁寡欢,我想开解阿爷,却又不知怎样做。”

说着眼圈一红:“其实我心里也很怕,过去我每晚都会抱着布偶细细回想阿娘的样子,即便如此记忆还是越来越淡了,我怕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忘记阿娘长什么样……”

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面。

蔺承佑默然帮滕玉意擦眼泪,谁知眼泪越擦越多,不好起身去拿巾栉,干脆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才一会工夫,她的泪水就打湿了他的前襟。

想想过去,滕玉意无论遇到何事都往自己心里压,而今在他面前却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往后她的喜怒哀乐,时刻都有人为她分担。

这样一想,他心痛归心痛,却也释然不少。

滕玉意似乎也意识到这点,透过厚厚的泪壳看蔺承佑一眼,再次把头埋到他颈肩,蔺承佑的心软成一团,等她哭够了,低声说:“你不是想知道那个箱笼里藏着什么吗?”

滕玉意原以为蔺承佑会想法子开释自己,没料到提起这茬,没搭腔。

“要不现在打开瞧瞧?”

滕玉意勉强有了点反应,噙着泪花点点头。

滕玉意因近日学了些粗浅的道术,老早就看出这箱笼不大对劲,蔺承佑拉她起身走到箱笼前,蹲下打开箱盖,里头果有煞气丝丝溢出,定睛一看,里头是一大堆陈旧的宗卷。

她眼泪凝在眼眶:“这是什么?”

“濮阳历年来的无头公案。”

蔺承佑随手取出一份递给滕玉意,“早前听说濮阳闹妖异,我便觉得此事不对劲。

那会儿我忙着成亲赶不过去,便让濮阳县衙的一位法曹整理出了旧案案呈快马加鞭送到长安。”

滕玉意好奇打开第一封案卷,上写着“黄安巷柳小坡灭门疑案。”

案子发生在三年前,受害人名叫柳小坡,是当地一位巨贾,事发当晚,一家老小八十余口悉数被灭口。

此案至今未破。

第二份案卷,上写着“谷仓府兵案。”

这案子发生于五年前。

两位受害人都是负责看守谷仓的府兵,事发那日被人杀死在谷仓前。

诡异的是,谷仓里颗粒未丢,两名受害人胸膛里的心脏却不翼而飞。

除了顶上这两宗,底下还有二十多桩稀奇古怪的悬案。

“瞧出问题了么?”

蔺承佑望着滕玉意。

滕玉意蹙了蹙眉:“这些案宗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怨煞之气,看着像附着厉鬼,可打开宗卷瞧里头,却又毫无异常。”

蔺承佑点点头:“外头有煞气,说明这批案宗曾与冤气极重的案宗接触过,里头干净,说明这煞气并非来自这批案宗里的受害者。”

“你是说——”

“冤魂分明是另一份案宗的受害者。

有人怕我们瞧出不对劲,提前把那份真正有问题的案宗藏起来了。

送到长安来的,不过是些混淆视线的案呈。”

滕玉意一下来了兴趣:“能经手这些旧案的只能是濮阳州府的人,胆敢私藏案宗,官职绝不会低。”

蔺承佑一哂:“你想想,妖异等物往往凝集怨煞二气而生,濮阳近年来并无瘟疫灾祸,怎会无缘无故闹出那样的大妖?

依我看,或是当地有大冤案,或是贪官豪绅长期鱼肉乡里,而且并非一朝一夕,而是长年累月酿成的,当地这帮狗官不敢往朝廷报,无非是怕牵扯出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滕玉意越听眼睛越亮:“所以我们赶到濮阳之后先不急着捉妖,而是先顺着这条线弄明白那妖怪的来历,正如当初应对尸邪前,得先弄明白它是前朝亡国公主。

降服耐重前,得先知道它因何成魔。”

说着抚掌笑道:“既然对方自作聪明,我们不如就从当地府衙开始。”

蔺承佑边听边笑着点头,他的阿玉从来不用他多费唇舌。

“你再看看这个是什么?”

他一指箱笼深处。

滕玉意低头一望,从底下取出一个小匣子,匣子轻飘飘的,触手却冰寒刺骨,外头还贴着蔺承佑亲自画的符箓。

“这里头装着的……”滕玉意掂了掂盒子,“莫不是鬼?”

“不是鬼,是花妖。

此妖花言巧语最善惑人心性,当初为着修行吃了不少活人的心肝,被抓后一直镇压在青云观。”

蔺承佑坏笑道,“它被师公取走妖丹后法力已大不如前,不过嘛,迷惑人心性的本领却丝毫不减。

往日我常拿它来训练我那条银虫,这回就把它给你了。

把这花妖释出来训练你那对隐影玉虫翅,不出半月就会大有长进,到濮阳捉妖时,它们就能大展身手了。”

滕玉意心里高兴极了,面上却狐疑:“别告诉我这妖怪是你从师公那儿偷出来的?”

“知道还不犒劳犒劳我?”

滕玉意勾住蔺承佑的脖颈儿一阵狂亲,蔺承佑哪经得住这个,眼看舱门关得严实,干脆就势搂着妻子的腰往后一倒,一个翻身压住滕玉意,便要狠狠反亲几口。

滕玉意眼中蜜意荡漾,笑着扭头欲躲,面前豁然一亮,两只玉色蝴蝶竟从香囊里窜了出来。

原来它们早闻到箱笼里的妖气煞气,只担心小主人应对不来,情急之下也就忘了训诫。

蔺承佑自是没好气:“让你们出来了吗?

滚回去。”

两只玉虫翅自顾自绕着滕玉意飞来飞去,显然把蔺承佑的话当作耳旁风,滕玉意咕唧一笑,捧着蔺承佑的脸亲了几口,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真的?”

“当然。”

蔺承佑耳根一烫,这才懒洋洋翻身起来。

这会儿滕玉意已被濮阳奇案彻底勾起了兴趣,想了想,若要帮阿娘攒功德,首先要多多扶正黜邪,而不论是除妖还是对付恶人,都需一身本事,近日她的轻功和剑法突飞猛进,差的只是道术,于是举起盒子训导两只灵虫:“瞧见了吧?

这里头装着道行很高的妖怪,打败它算你们有本事,但如果半个月后还是没长进,日后就没有肉脯吃了。”

训完这话就要把匣子里的妖怪释出,蔺承佑却说:“等一等。”

拉着滕玉意走到窗前桌边,从怀中取出随身带着的一囊朱砂,以水溶化后,用笔尖蘸了朱砂递给滕玉意。

“这叫兼修笔。

道家中人再怎么行善除恶,修的也不过是自身之福,想要替旁人修行,就得专门在随身法器上写下旁人的名字,这次到濮阳之后除了应对那只妖怪,还有那么多桩无头公案要查,我们夫妻联手一桩桩查下来,可以积下不少善缘,你提前在这对灵虫上写下二老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就能把功德攒到岳丈和岳母身上了。”

滕玉意万没想到蔺承佑东拉西扯绕了一大圈,最后竟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脸上泪痕未干,眼圈一下又红了,望他一阵,哽声说好,抹了把泪接过笔,提笔在其中一只蝶翼上写下爷娘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阿娘对她的疼爱,此生无法偿还,阿爷这些年的不易,怪她知道得太迟,只要能帮爷娘修一修来生的福,无论什么法子她都愿意尝试。

两只灵虫也不乱飞了,而是留在原地乖乖让主人摆弄自己的蝶翼。

做完这一切,滕玉意释然不少,蔺承佑在旁瞧着,不由也松了口气,刚要把笔收回来,滕玉意却径自走到另一只隐影玉虫翅面前,提笔写下另几行字。

第一行是他的生辰八字。

第二行却是“蔺承佑长命百岁。”

蔺承佑怔在原地,这行字他在某个浴佛节的晚上也写过,那时候滕玉意身负恶咒妖魔缠身,而他顾虑重重无法对她表明心迹,怕她活不过十六岁,只好把爱意全写在祈福灯里。

此事滕玉意并不知情,两人心意相通后自不必再提,没想到滕玉意有一日也会用相同的方式为他祈福。

滕玉意心满意足写完几行字,回头看蔺承佑仍在发愣,便搁下笔走到他面前。

“想什么呢?”

蔺承佑忽然低头吻住她,这个吻与往日不同,又清甜又宁谧,有如月色下的清溪,缓缓流过两人心田。

窗外斜阳照水,窗内是一轴绮丽的画卷,一对金玉般的人儿相依相偎,不知不觉与金色夕阳融为一体。

过不一会,外头有人敲门:“师兄,嫂嫂,宽奴捕上来一条大鱼,个头足有我和弃智那么高,大伙正商量放生呢,快出来瞧瞧。”

蔺承佑顿了顿,绝圣弃智头一回坐船,自是兴奋不已,上船后一个劲地甲板上跑来跑去,跑累了就趴在船舷上聚精会神看那奔流不止的河水。

玩到现在,终于想起师兄和嫂嫂了。

除了绝圣和弃智,甲板上还有五道等人的说笑声,蔺承佑再不情愿也只得松开滕玉意:“要出去瞧瞧吗?”

还未到歇寝时分,老腻在舱内似乎不大好,滕玉意只好点点头。

向外走时,滕玉意瞥见桌上放着的金弓,刚走到门口,忽又说:“你先出去,我再换件衣服。”

蔺承佑这时已经拉开了门,不便再退回来:“我在外头等你。”

滕玉意走到桌前拿起金弓端详,弓缘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果然用朱砂写着两行字。

朱砂的颜色,宛如心尖上的血。

滕玉意呼吸微滞,那字明明写在法器上,却像篆刻在她的心房上,懵立了一阵,她放下金弓,提笔重新沾了点朱砂,而后,把自己腕子上的玄音铃拨弄一圈,选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小心翼翼在上头加了两行字。

待字迹干透,她秀面一低,微笑着在那三个字上亲了一口,这才搁下笔,开门出舱。

接下来这半月,滕玉意和蔺承佑过得舒畅无比,或是在一处捕虾练武,或是释出花妖训练隐影玉虫翅,整日间形影不离,

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立在甲板上静静眺望远方,但见汪洋广阔,与天相接。

黄昏时分,又有彤云晚霞,相映绚烂。

晚上,月色清光可爱,两人便对坐着饮酒下棋。

不想吃干粮的时候,滕玉意就用红泥炉子烤些鲜蘑和鱼虾,配上橙齑和桃花醋,依次送到父亲滕绍和五道等人房中,因味道爽口,倒也获得了一片赞誉。

一到晚上,绝圣和弃智必然会赖在师兄房里帮着画符听故事,五道也少不了跑到他们船舱里讨酒吃。

每当酒足饭饱,五道就会拉着各人坐在甲板上谈天说地,说到热闹处,淮南道的几个老将和缘觉座下的弟子也会接过话头,一路走下来,滕玉意倒也听了不少民间奇闻。

越往南走,岸上越是蔚然绮绣。

半月后,终于抵达濮阳境内。

这日傍晚,蔺承佑寻到房中,看妻子正对窗理妆,便用笔蘸了点胭脂,自告奋勇帮她画妆靥。

画了许久也不见好,滕玉意心下起疑,身子不敢乱动,只得转动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往上看,可惜什么也瞧不见。

“还要多久?”

滕玉意嘴里嘟哝起来,“都画了半个时辰了,这哪是要给我画桃花妆,是要给我画一幅牡丹群宴吧?”

“有点耐心行不行?”

蔺承佑扣住妻子的下巴,“别乱动啊,马上就大功告成了。”

他每一笔都落得异常认真,笔尖落在额心上凉丝丝的,滕玉意姑且又将疑惑压了下去,等得无聊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恰好瞟见桌上的锁魂豸,这银虫先前喝多了酒,这会儿正鼓着肚皮呼哧呼哧睡觉,伴随着每一声细小的呼噜,尾巴会很有节律地微微一蜷,滕玉意一看不打紧,才发现锁魂豸尾尖上似乎写着一行字。

待要细看,蔺承佑突然松开她的下颌。

“好了。”

滕玉意捞起裙摆起身奔到床前,取出枕下的菱花镜一照,竟是一朵绚丽无比的玫瑰,花冠和花枝都有模有样,只是花型略大。

“噫,还不错。”

难怪画了这么久。

蔺承佑丢下画笔:“也不瞧瞧是谁画的。”

滕玉意美滋滋地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不大对劲,那粉色花瓣未免也太肥阔了,花枝的位置也不大对劲,仔细分辨,花心里竟藏着一头小猪。

小猪通体粉红,约莫半个指甲盖大小,卧在玫瑰下,憨憨地似在打盹,线条虽简陋,但寥寥几笔尽显神韵。

“蔺承佑!”

滕玉意蛾眉倒竖,房里哪还有蔺承佑的影子。

只听外头传来蔺承佑的笑声。

滕玉意扔下菱花镜就追出去找他算账。

刚追到甲板上,五道咋咋唬唬找过来:“可瞧见天色了?

先前清虚子说这妖物不可小觑我们还不信,看这架势还真是非同小可。

到底什么来头?

你们可有点头绪了?”

滕玉意抬头看,头顶黑云滚滚,一眨眼就天黑了,岸边白雾骤起,风里腥秽无比,这景象分明诡谲异常。

一望之下,她早把前头那桩事抛诸脑后了。

蔺承佑也露出玩味的表情:“看样子不等我们去寻它,它已经迫不及待跟我们会面了,不急,昨晚我和阿玉想了个法子,绝圣弃智,去把缘觉方丈和滕将军请来。”

众人很快到了房里,滕玉意在大伙面前展开她昨晚画好的一张阵型图。

“那怪物不但千变万化,还深谙水性,我和世子翻遍《妖典》,也没看到此种怪物,没弄清它底细前,不宜贸然动手——”

说话间扫了眼角落里的那对濮阳旧案,自打进入濮阳境内,岸上百姓大多衣裳褴褛。

“不过既然它找过来了,我们也有对策。

绝圣、弃智,你们——”

绝圣弃智挺起胸膛:“是。”

蔺承佑只在一旁笑听着,滕玉意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通,诸人自是心悦诚服。

眼看船只离岸越来越近,众人本该做好准备下船,却又分头回房。

只听岸边传来箫韶之乐,白雾中影影绰绰,不过须臾工夫,竟驶来好些画舫。

领头那艘船灯光如昼,甲板上花影交错,最前头站着两位肥头大耳的官员,后头则是一群珠翠环绕的歌姬。

两位官员脸上油光光的,老远就叉手作揖:“听闻清元王殿下远道而来,下官吴仁、刘鹊德特来拜谒。”

却听船上静悄悄的。

二人疑惑地互望一眼,不敢怠慢半分,依旧带领歌姬们上船。

刚在甲板上站稳,冷不丁看到一位绯衣少年独自坐在席上。

月色下,少年风神俊秀,却是笑容满面。

两位官员一眼就认出少年腰间的金鱼袋,吓得一凛,忙整衣理冠上前行礼。

“下官吴仁、刘鹊德,见过殿下。”

蔺承佑笑着拱手:“吴刺史?

刘将军?

二位不必多礼。”

两位官员看他和颜悦色,不由大松了口气,忙又问:“不知滕将军和缘觉方丈在何处?”

“尚在房中歇息,劳二位在此等候片刻。”

吴仁和刘鹊德擦擦额上的汗,含笑对身后的歌姬们说:“殿下远道而来,想必早已乏累了,你们还不赶快上前伺候。”

“慢。”

蔺承佑道。

歌姬们笑容一滞。

吴仁讪讪:“殿下,这可是鄙州县最出挑的一批歌姬,头一回出来伺候人,难免——”

“没别的意思。”

蔺承佑说,“我嫌她们臭罢了。”

歌姬们掩袖吃吃轻笑:“殿下莫不是说笑,妾身们才刚盥浴过。”

蔺承佑笑容不减:“刚闻过香的,自然闻不惯臭的。”

歌姬们只当蔺承佑说笑,摇摇曳曳仍要上前,不提防脚下冒出一团火,走在最前头的歌姬险些被火苗烧到裙角,吓得连忙止步。

蔺承佑冷笑:“真是不知好歹。”

吴仁和刘鹊德挥退歌姬,待要亲自上前,却听蔺承佑又说:“且慢!二位可是最臭的那两个。”

吴刘二人抬起袖子闻了闻,赧然说:“下官为了迎接殿下一行,来前特地焚香沐浴过。”

蔺承佑不紧不慢抽出腰间的银链,笑道:“焚香沐浴又如何?

横竖洗不掉一身腥秽气。”

那两人愣了愣,蔺承佑眼中厉色闪过,手中银蛇已如流星般朝他们袭来。

刘鹊德吓得直往后退,吴仁右脚一跺,四周阴风暴起,不知何处释出一团黑雾,四面八方包卷而来,歌姬们个个变得殊形诡状,两手弯似铁钩,直朝蔺承佑扑去。

整场变故中,只有刘鹊德瑟瑟发抖不知所措。

蔺承佑银链所触之处,立即激起一阵阵焦臭味,但那魅影层出不穷,很快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可他依旧不躲不闪,分明在等待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响起女子清脆的话声:“瞧明白了吗?

咬它!”

话音未落,凌空扑下两只大物,不叼吴仁也不叼歌姬,而是径直冲向躲在一旁的刘鹊德,刘鹊德始料未及,一下被叼住了。

说来奇怪,刘鹊德一被咬住,吴仁和歌姬们就化作黑烟四窜而去。

刘鹊德原本是一副胆怯的嘴脸,这下变得阴戾非凡,忍痛仰头,却看到船舱上坐着个小娘子。

月光将小娘子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只见她笑意盈盈,宛若神仙中人,方才那两只神光隐隐的大蝴蝶就是从她背后冒出来的。

“你又是何人?”

刘鹊德的嗓门突然变得很奇怪,暗夜中听来,恍如毒蛇嘶嘶吐信。

滕玉意一抬下巴:“长安双邪没听说过么?

遇到我和他,今日你算是死期到了。”

刘鹊德冷笑连连,转头纵入河水中,两只蝴蝶展开双翅,立即紧紧追上。

“它们法力不够,未必追得上。”

蔺承佑回头,“来。”

滕玉意笑着往下一跃,正好扑到蔺承佑怀里。

“师兄,嫂嫂!”

绝圣和弃智从另一头跳出来。

“今晚来的只是那妖怪底下的一个小怪,追上去看看老巢在何处。”

“好。”

绝圣弃智兴奋地挥剑追出。

这当口,五道和缘觉方丈驾着另一艘船疾驰而来,一下就拦在了那怪物面前。

滕玉意和蔺承佑松了口气。

滕玉意伏在蔺承佑背上,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心里说不出的兴奋,忽在他耳边道:“你是不是又在锁魂豸身上写东西了?”

“什么?”

“我都瞧见了。”

蔺承佑面不改色:“‘长命百岁‘呗。”

“不对,除了这个,还有一行字。”

蔺承佑拉长声调:“‘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长命百岁‘。”

滕玉意甜笑一声。

蔺承佑反问:“你是不是也在玄音铃里写了什么?”

“你瞧见了?”

蔺承佑低声:“昨晚在床上你搂我的时候瞧见的。”

滕玉意脸一红。

“你先别说。

我知道,也是‘长命百岁’,对不对?”

“不对。

你再猜。”

“那就是——”蔺承佑一笑,“‘这世上最好的郎君长命百岁’。”

滕玉意伏在他肩上摇头:“还是不对,你再想想别的。”

忽听岸上绝圣弃智大叫道:“别叫它跑了。

哎哟,师兄,嫂嫂,快来帮忙。”

蔺承佑一路疾掠而去,口里却不闲着:“那就是‘白头到老’?”

“再猜再猜。”

蔺承佑低头看到水上二人的影子,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心中忽一动:“莫不是‘长命百岁’,‘一生相随’?”

“……”

“猜对了?”

滕玉意啵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好在四周迷雾缭绕,倒也不担心被旁人瞧见。

“长命百岁,一生相随。”

蔺承佑只觉心弦震荡,反复低声诵念了好几遍,“说好了,下辈子也是如此。”

滕玉意重重点头:“有双生双伴结作证。”

蔺承佑回头啄她一口。

又听岸上五道嚷:“长安双邪,你们也太不地道了,都捉住了还不露面,快来收尾吧。”

两人相视一笑,朗声说:“来了。”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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