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翼请了许亚明、鹤原和森山,一同到逸园看京戏,算是对上一回银映座的答谢。
那一阵,上海滩的名角大多走了香港,或者告病暂不登台。还是常兴找了从前共舞台的师兄弟,托人请来一位年纪很轻、却也有些名气的女老生。
逸园里本来就有剧场,搭台和布景都是不愁的,当夜便鸣锣开唱,演的是那位女老生最拿手的一出,《奇冤报》。
戏开场,剧场里暗了灯。角儿登台,行头跟寻常戏里的老生截然不同,着一身素白,外头蒙一层黑纱,舞五尺长的水袖,脚底下走的是极细碎的步子,根本察觉不到一丝颠簸,仿佛下一秒就要飘摇而起,鬼气森森。
几个人坐二层楼座,林翼挨着鹤原,也给他解说:“这一出是从元代杂剧里来的,本来就是个鬼故事。讲一个行脚商人收完账回家,路上露了财,被一对夫妇毒杀,碎尸灭迹,烧成了乌盆。后来,商人借乌盆还魂,到开封府伸冤。包青天断案,杖毙了那两个凶手……”
鹤原觉得有趣,继续问他细节。 林翼一一回答。他过去卖过好一阵古籍,宋、元、明、清的都有。书没几本是真的,但里面印的什么,他倒是熟得很。
钟欣愉坐在森山边上,隔着两个人,听林翼说故事,还有台上乌盆鬼的唱词:“叹人生世间名利牵,抛父母别妻子离故园……可怜我命丧他乡以外,可怜我魂在望乡台……”一时间,竟觉得是一种奇异的巧合。
森山也觉得巧,但理由却和她的不一样,笑对她说:“上回是全男班演的葵姬,这一回是坤生演的乌盆鬼。这鬼步和长水袖本来都是旦角的功夫,给她用在老生角色上,唱腔学的又是余叔岩,深得精髓,妙得很。”
“森山先生很懂戏啊。”钟欣愉赞了声。
森山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上回到中国来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时候在北方,略听过一些。”
像是一种解释。但钟欣愉听得出来,什么破绽,什么怀疑,他根本不在乎。
虽则光线幽暗,从舞台上漫过来的那一点亮还是勾勒出他面孔的轮廓。黑与白,光与影,像一幅木版雕刻的画,略去了年纪,竟显得惊艳。
钟欣愉无声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又调过头去看戏。
就在两人对话的片刻之间,她注意到楼下的软包门打开过,赵淮原带着两个人进来,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这时候已经不见了。
地点,以及大概的时间,都是她电话告知的。
赵淮原是个极其小心的人,也一定仔细掂量过。逸园在租界范围内,又是公共地方,出入的都是富有的华人和体面的西侨。而且他可以自己决定究竟什么时候来,看一眼就走。
她知道他会接受,只是不确定他认人的结果。但对今夜来说,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
夜已渐深,逸园外面如平常一般排起等候泊车的长龙。
巡捕房的汽车原本停在路边,这时候被挪到了后面。司机大约在睡觉,不曾靠上来。赵淮原望了一眼外面潮湿微雨的春夜,打发了一个包探过去叫,自己还是站在门厅里面等。
其实不过几步之遥,方才在剧场里的所见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早已经完结的因果,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探长。”不多时,另一个包探喊他。
“啊……”他这才回神。
“车来了。”包探对他道。
他点点头,戴上礼帽走出去。拉门小童赶过来给他撑伞,一直把他送到车边,没得着小费,又回身朝后面的包探讨要。包探一把搡开那孩子,跟着坐进车里,可才带上门,就怔住了。后排位子上坐的人戴着赵淮原的那顶礼帽,藏在阴影中的却是一张生面孔。他知道不好,伸手去够车门,未曾推开,已经被一根绳索扣住了喉咙。他挣扎,皮鞋踢在车门上,发出闷响。
轿车随即发动,并入车流,往东驶去。旁边车道上,一部威斯利吉普也正突出乱阵,朝另一个方向加速。
逸园舞场门口仍旧拥挤,喇叭声此起彼伏,车灯与霓虹在雨中映出斑斓的流光,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