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栗幻想过很多重逢场景。
但最大的可能性,是两人第一眼并未认出对方。擦肩而过,才隐约把刚才离开的人,和脑中的身影叠上,再次回头时,只剩空荡荡的路口。
相隔十四年,没有人能拍着胸脯肯定地说,你就是我遇见过的那个人。
可当这个人真的站在你面前,时栗一眼就认了出来。
很奇妙的事情。
而这人看见自己的反应,也不像是对自家妹妹的钢琴老师这么简单。
顾思迪看看时栗,眨眨眼睛,问道:“小时老师,你认识我哥哥?”
时栗这才回了神,手指攥进手心,垂下头看她:“你……哥哥?”
顾思迪笑起来:“嗯呀,亲的。”
亲哥哥?
时栗又问:“亲哥哥……和你一起长大的吗?”
“算是吧,”顾思迪低头弹手指练习的谱子,回答时栗的话,“我和我哥哥差了十四岁,算是他陪我长大的。”
十四岁。
也就是说,思迪对他十四岁前的记忆是空白的。
时栗忍不住又转头去看窗外,这次外面空荡荡,天阴的厉害,入目所有东西仿佛都被蒙上灰色,死气沉沉。
人已经不在门口,没有再看的必要。
时栗指甲掐进手心,拉过一边的椅子坐下,专心给顾思迪上课。她分得清主次,不会忘记。
脑中时不时闪过刚才那人的身影,望过来的充满傲气的眼神里,夹带着生疏和空荡,像是天生就没有情绪,在这世间,没有一切事物能让他有起伏。
可十三不是。
最开始面对时栗,他眼神警惕。明明有些害怕,还是鼓起勇气,瞪着她。后来相处的日子里,时栗发现,他原来是会笑的。
见到她来,他会神秘兮兮地从口袋掏出一个橘子,用衣服来回擦拭很多遍,眼睛亮晶晶地递给时栗。
孤儿院每天会有水果供应,他特意留下,送给自己最好的朋友。
于是两个孩子一起蹲在孤儿院的角落剥橘子,一起被酸得龇牙咧嘴,又一起偷偷把酸橘子丢掉。
时栗记得,十三笑起来很好看。
真是奇怪,她为什么会把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想到一起。
“小时老师,你看这个指法,我这么弹是对的吗?”
时栗抬起左手,给她示范,柔声说道:“再试试?”
顾思迪皱着眉,学着时栗的手势,继续练习。
小孩子练琴容易着急,时栗带着她的手,在黑白琴键上按下去:“别着急,练熟了再提高速度。”
顾思迪认真地跟着时栗的手,一遍遍重复。
时栗余光瞥见走廊有人,转头去看,却是空的。
她转回头,松开顾思迪的手,让她自己练习。
门外的琴房阴影处,管家双手放置身前,笑着说:“思迪小姐很久没这么乖巧了。”
身边的男人没说话,定定盯着里面那道身影发呆,反应过来什么后,他轻声说:“思迪练琴的时候一向乖巧。”
“您说的是,”管家说道,“我觉得,思迪小姐是因为喜欢这个老师,所以才——”
“喜欢?”他轻嗤一声,不屑道,“一个大二的学生,弹琴的本事能高到哪里?王叔,别太高看她。”
管家微微点头:“这是张老师推荐的人,您知道的,张老师是北京……”
“乐团的人是吧?”
顾洵这才转头看他,眼里冷意不散,“那你怎么能保证,她推荐的人,就能教得了思迪?”
里面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坐在一起,时栗时不时会侧头和顾思迪说些什么,几缕头发垂下来,落在颊边,又让她抬手别在耳后,继续给思迪讲课。而小的那个,也听得十分认真。
她戴着口罩,看不见下半张脸。顾洵只记得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第一次见他时,小心翼翼,却满怀期待。
走廊灯光很暗,顾洵不担心眼底的狂热会被管家窥见,借得这一方小小的阴暗地,他说道:“我看,还是给思迪换个老师吧。”
管家一愣:“我看的出,思迪小姐很喜欢她,如果换的话,会不会让思迪小姐对学琴产生厌恶?”
顾洵垂下头,看到自己这一身黑色西装,似是轻笑:“不会。思迪只是单纯喜欢钢琴,她需要的,是北京最好的钢琴老师。”
他再次抬眼看过去,时栗已经起身,帮顾思迪调整新节拍。
和记忆中一样,她还是很瘦,头发将将过肩,手腕上戴着……
顾洵看到什么,似是不相信一般,死死盯着她手腕。
那是——!
这么多年,她居然还戴着这种廉价的小东西。
顾洵久经商场,被顾家培养成合格的接班人,懂得无数商业博弈方法,知道谈判桌上的一切规则。
可也是失败过的。
那是他第一次上谈判桌,被对面怼的说不出一句话。回家后,他又一次被关进禁闭室。
晚上太冷了,他只能蜷缩成一团,手里却不忘攥着个掉色的发卡,眼神空洞看着自己攥成拳的手。两天后,滴水未进的他被送进医院。
手心的血染红发卡,那抹红色,怎么也擦不掉了。
被骂废物时没有哭过,关进禁闭室没有哭过,只是在看着那个发卡时,眼眶红了一圈。
而此刻,眼眶传来的酸涩几乎要让他承受不住。
顾洵转头,把自己的脸朝向更深的黑暗,冷声对管家说:“把她换了。来教思迪,她还不够资格。”
管家微微垂头,算是对他走时表达的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