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慢花(2 / 2)

山下雪倚落在门边,叩响了熟悉的门。

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她只是拍了拍身子,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同时站了起来。

“早上好!”她朝着打开了门的妖怪打声招呼,随后顺着她别过身的方向进入屋内。

键山雏微笑的同时轻轻关上了门,将屋外一切隔绝而开。

“这几天,都没见你来这里。”键山雏踩着不太坚实的地板,缓步走到了柜台的后面。

她捡起了被放置在柜台上的雏人偶半成品,继续涂抹着上面的色彩。

山下雪摩挲着阴暗的店内摆放着的玩偶,笑着说道:“其实没什么事情,就是忙了一点而已。”

“嗯,这样就好。”键山雏抬起低下的头,将视线转移到了山下雪的身上,她敏锐地嗅到了什么味道,只是她不喜欢去逼问他人,所以,她还是低下了头。

阴暗的屋内,不时晃入一丝光线,遮光窗帘被从窗缝中蹒跚爬入的风推开,漏出了天衣无缝防御的最后劣根。

山下雪歪过头去,面无表情的看着摇动的射线,她跨过地板上的一条条丝线。

“嚓”

她关上了窗户,等待着窗帘的回落。其实说到底她也不太在意这个东西是什么。

蹬着脚尖,山下雪满面笑容,走到了键山雏的身边,寻了一个熟悉的位置,用着熟悉的动作,熟悉地坐下。

“之前不是说了一个我自己的故事了吗?我现在继续说好不好?就当作是我这几天没来的补偿。”山下雪看着店长。

“你安静了很多呢。”键山雏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随后紧盯着山下雪说道:“好啊,拜托你了。”

“这几天……”

山下雪揪着自己的手指,舌头轻舔着上牙。

“不,我……跟着老师的学习,中断了。”山下雪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可以怪罪给时七的吧是他的错是的是他的错不是是我的错因为我太脆弱了大家都不想伤害我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所以其实是我的错我怎么能去让时七承担这种错误但是他也有错不过他犯错的原因在于我所以。

“我……很害怕老师……不需要我了,所以我自己跑了。”山下雪续写了属于她的谎言。

键山雏愣住了。

“一开始,老师带着我飞起来的时候……我好像和店主你说过吧,我很害怕。”山下雪扳着自己的手指,从别的角度述说着自己的故事。

山下雪战战兢兢地发抖着,把自己对时七的想法,套入到了那个真实存在的虚幻老师的身上:“第一次知道有不同于我们村子里长大的人的东西,我其实很害怕。”

只是,正是因为害怕着晚上的东西,才会在晚上出门。

“害怕,所以才想要去知道。想要知道它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一天到晚都是在劳作和玩乐中度过,我想知道它也是这样吗?”

“所以才想要去变成它,从言行举止上靠近它,看着它和我、和这个村落逐渐熟络起来,却反而是不再害怕了。”

键山雏把雏人偶收了起来,从一尊人偶变为了一个严肃的听众。

“其实还挺好笑的。”山下雪看着键山雏的动作,轻飘飘地笑了起来:“越是和它走近了,就越是知道它和我们没有多大的区别。”

“我好想变成它。但是这肯定是做不到的,对吗,店主?”看着键山雏犹豫了之后点头的肯定答复,山下雪的笑容依旧没有改变。

光,沿着窗户攀爬着,抚上了密闭的黑暗。

山下雪的双眼茫然而空洞,锁着窗帘没有松开:“接着呢,我想学习那些别的东西,让老师……让它也可以在什么地方依靠我。”

比如说……

手掌舞动着,张开了一朵艳丽的花。

“嘻嘻。”她松开了眼睛,重新聚焦到了自己的手上:“可我不懂这个啊,我什么都不懂啊。”

手上的花朵消失了,大家都在不自觉中告诉了她,她其实什么也都不会。

键山雏没有说话,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山下雪的身边,轻轻捋起了山下雪额头的头发。

杂乱、其实并不枯黄、但是是分叉的,比较干燥的同时还很粗糙。

她轻抚着山下雪的脸颊,那是很干燥、还有着一些隐约皱纹的劳作者的脸庞,有着健康的黄色,现在却逐渐发白。

身上穿着的衣服是用粗糙的、不太精致的布匹制作而成的。

她其实也没变。

变的是她的脸上不再带着满足的笑容,不再有着为了柴米油盐而喜怒哀乐的表情,对她而言,有了比之柴米油盐酱醋茶更重要的事情。

虽然没头没尾,但故事到这里已经讲完了。

故事的尾巴,正在键山雏的身边。

没有哭,只是纯粹地为自己感到惋惜,要是我还能再多会一点、再多懂一些,没有影响到他,那该多好啊。

“故事暂时讲完了,那我就先走了。”山下雪没有再多留下哪怕一瞬间,她没有去看键山雏,她不敢去看被她骗了的店主到底有没有被骗。

快逃回家里吧。

无言且无声地坐在了椅子上,山下雪蜷了起来。

她从前,在这个时候,会做什么呢?

她会……?

想不起来了。她、我……想不起来了。

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舞动起来吧。

随后,山下雪踮起脚尖,站在了椅子的边缘上,踩着那根虚伪的假线闪转腾挪。

她弓足,脚趾一点一点地踩到了空中,闭上了双眼,让足部落在了空中椅子上,好似空中飞人一般舞动。

然后她扬起手,昂着头,这一刻她的身上多了一件厚重的衣服,衣服用铁丝固定,繁琐而复杂,为十二单衣。

十二单衣有百斤之重,在山下雪的身上却被视若无物。

她好像飞起来了。

全身上下轻飘飘的,感觉到世界上的声音都被放大,小到墙缝里沙石和沙石之间细微的摩擦都渗入耳朵。

反而是大的声响伴随着周围的光线消失不见了,闭上的双眼感受不到光芒的刺痛。

好像有一股什么神奇的力量在牵引着她向上,眼瞳仿佛穿过了漆黑的眼皮,看到了越发虚幻的四周。

越来越暗,越来越亮,所有的东西都浮了起来:时七爱看的书本、平日的锅碗瓢盆、装着盐巴的瓶子、她年幼时的发霉玩具……

可是唯独没有见到一个东西,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她想要睁开双眼,却没有睁开。

那个玩具散发着诱人的光芒,映入了她的眼帘。

从出生开始,山下雪就带着虚幻的期盼。

她呱呱坠地,她的母亲伴着父亲的呱呱声亦然坠地。

这是她的父亲说的。那时她的手中抓着那件玩具,此时的它还没有发霉。

之后,她在村子外的角落,看到了手里握着那件玩具的一具烂泥。

山下雪懵懂地听着,心里却在打心底地抗拒这种事情,那位坚强的父亲,怎么会因为其他的原因死了?

她不能相信妖怪是坏的,她要确认妖怪是好的,这样,她的父亲……

就一定是因为自己想死才去死的。

可没有人肯供她去读书,她不认识妖怪是怎么样的,她像是被村子遗忘的人,连慧音都不认得她。

抓着那个带血的木偶,她长大了。

她,没有犯什么过错。只是默默无闻地每日劳作,这样的日子,她过了15年。

是15年吗?或许会更久。

山下雪带着属于自己父母赐予的名字,活了下去。

她挣扎着,活了下去。

不太干净的盐巴、被洗净了泥土却没有去掉老叶的蔬菜、偶尔会出现的肉类加上糠米,就是她15年的全部。

越是长大,越是记不住自己想要确认父亲的行为。

日上三杆,劳作。日下,息。

越发麻木,山下雪越发麻木。

她看不懂书,直到她可以喝酒为止,她都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

或许在她的脑子里没有娱乐。只要来到人群之中,总会有一些奇怪的问题出现不是吗?

她从来都答不出来自己的亲人去了何处这种问题,每一次都答不出来。隐隐约约的影子逐渐消失在了脑子里,就像霉菌却是血液的替代者一般。

喝酒,酒很苦,还呛人,喝到肚子里有一股火团烧了起来,没到肚子之前就已经燃烧在了自己的喉头。

喝着酒,听着他们大方的分享自己或喜或悲的人生,山下雪突然有一种呕吐的冲动。

这是她第一次呕吐。她小的时候没有吐过奶。

她看着那些酒鬼,突然想了起来,自己其实可以做什么。

于是,她端起了灯,将斗笠负在了身后。

每夜,她都出村。

妖怪也好、死人也罢、神明也行,山下雪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夜间巡视之旅。

最终,在某一日的某一夜的某一时,她撞到了某一个人。

应该说是那个人撞上了她的灯。

所以,属于发霉玩具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装着盐巴的瓶子更是连飞都没有飞起来。

锅碗瓢盆却在他们原来的地方大放光芒。

新奇的事情、新奇的人,好像是自己从未有过的事情。

她从未有过依靠的感觉,就是那种一件事情、两件事情、三件事情、很多很多事情都可以交给其他人来做的感觉。

和之前喝过酒的阿求大人聊完后,山下雪才意识到了自己到底缺的是什么。

所以,她也想要让时七来依靠她。

可是时七却在前进,自己只是原地打转。

原地……打转。

遇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所有人的经验都在告诉他们,后退一步,山下雪也不例外。

时七是例外。

他拉着山下雪的手,把她给拉着向前了。

恐慌、不安、惊惧,但紧随其后的是时七带来的安心。

时七却慢慢地向着前方一步步前进,磕磕碰碰、亦步亦趋。

能追上吗?能追上吗?能追上吗?

属于她的春之记忆,难道只到得了这里吗?

是的,恐怕是只能到这里了。她的眼前是一堵无可逾越的高墙。

啊,真是恐怖啊,时七离我而去的世界。

山下雪睁开了充血的双眼。

感觉得到喉咙在被压迫着,无论是用嘴呼吸还是说话,都只能发出近似呜咽的“嗬嗬”声,脚下的椅子离开了她的身体。

不知何时,不知何时,她已然在飞翔。

就像风筝这种她没有见过的东西一样飞翔。

她已经几乎要失去意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把自己的手放在了那根风筝的线上。

绝望的、无力的、近乎看不见前方的人生啊,一切熟悉的事物都无法回归的人生啊。

我那25年如一日的一生,端着油纸伞消失在了雨中的一生,被世人排斥着的一生啊。

我……

突然看见了被自己无自觉悬挂在门口晃来晃去的雏人偶,惊觉时七还存在着,自己还妄图着苟延残喘。

于是愤怒地踢腿,试图抓住前往上天阶梯的边缘,让自己的脖子变得能够呼吸。

用力、用力——

啊,这人偶绑的真不好看,果然,还是,应该……

把人偶放在地上,放在自己的桌子上……

眼泪滑落在了哪里?

黑下来了。

手指、好痛。

慢————————

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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