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其实满是荒唐，美好只存在于世家大族之间。然而正是在士族为尊的乱世中，六镇底层出生的高欢却能成为天下一霸，这不禁令人倾佩。枭雄的陨落总是令人惋惜，何况是这样一位底层出生的枭雄。斛律金唱《敕勒川》是记载于史书上的故事，我希望借此故事来描绘英雄迟暮时的悲壮。
东魏武定四年，晋阳城的夜晚显得十分平静。突然一颗闪烁的流星划破苍穹，打破夜的宁静。
“玉壁......玉壁城攻下来了吗！”正处于睡梦中的高欢浑身颤抖，额上渗出点点汗珠，嘴里反复念着“玉壁”、“将士们”这两个词。虽然处于睡梦之中，但是显然高欢睡的并不安稳。一旁高欢的妻子娄昭君将高欢的头放在自己的怀中，用柔和的声音轻轻的安抚道：“咱们已经回晋阳了，没事了，没事了”。高欢享受着安抚，逐渐平静下来。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睡着睡着，眼角竟落下了两行泪。
不知什么时候，高欢醒了。他醒来的时候极为平静，然而平静之后是害怕。他像着了魔一样的环顾四周，幸好自己最爱的妻子就在身边，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这是独属于高欢的笑容。
“报......！”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进来吧。”高欢有气无力的回应到。侍卫走进来，高欢勉强支持着自己的病躯坐到椅子上。“什么事啊？”高欢先开口问道。“丞.......丞相......自从玉壁兵败之后，军中传言您已被韦孝宽的巨弩射杀。此消息甚嚣尘上，军中许多士兵都信以为真。”高欢长叹一口气，感到胸十分闷，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吾知道了，退下吧。”高欢挥了挥手让侍卫退下，自己则呆坐在椅子上，看向远方的夜空...
玉壁一战惨烈异常，这是高欢这一生都不愿意提起的痛。起初高欢率十万大军准备一举攻下只有数千人把守的玉壁城。没想到守将韦孝宽凭着数千人的昼夜作战，挫败了高欢一次又一次的猛攻。玉壁激战五十于日，高欢竟还不能攻下玉壁城，又逢瘟疫，战死病死者竟多达七万。高欢一向体恤六镇士兵，悲痛的他将士兵们葬在玉壁城下。高欢出生六镇，本也和这些士兵一样，只是想在这乱世中活下去，讨一口饭吃。可是此战七万将士埋骨他乡，他们再也看不到故乡的草原了。高欢为战败以及这些将士悲伤，竟一病不起，回到了晋阳。
没想到回到晋阳后，军中居然传出自己已死的消息。为了稳定军心和政局，高欢决定明日宴请诸大臣和将士，表明自己还在，未来也依旧会在这些将士们的身边。
是夜，高欢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敕勒川，那个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草原一望无际，他骑着马追逐着落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威武的将军，驰骋在这天地之间。不知不觉他骑累了，于是牵着马往回走。“贺六浑，贺六浑！”远方一个熟悉而甜美的声音传过来。他顾不得手上牵着的缰绳向前跑去，一道倩影出现在他眼前。他知道是她，她桃花般的脸庞依旧那样红润，娇嫩的皮肤依旧那样白皙。她柳叶似的眉微微上挑，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他开心的奔到她面前牵住她的手，两个人四目相对，虽无言，却满脸的喜悦。
高欢醒来后已记不清梦中女子是谁，但是看到守在自己身边的娄昭君脸上的笑容，他好像什么都懂了。
次日大殿上，高欢威严的坐在众臣子面前，不过脸色有些苍白。坐在高欢旁边正是他的妻子娄昭君。坐在高欢左边的是高欢最信任的将领斛律金，右边的则是被高欢从邺城叫过来的儿子高澄。其他诸将则依次坐于两侧，都默默注视着高欢。他们心里其实清楚，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他们的高王了。
只见高欢缓缓举起酒杯，手略微有些颤抖。他顿了顿，然后用尽全身的力量高声说到：“众将士们，你们的高丞相还在。吾对不住在座的诸位，吾也对不住玉壁城下死去的弟兄们。吾曾经说过带他们回家，可现在......”高欢眼神突然黯淡下来，顿了顿又说：“可现在，吾违背了吾的诺言。吾曾经以为吾能统一天下，还六镇的百姓和士兵一个太平，现在看来可能再也做不到了......吾高欢亏欠你们太多，今生都无法偿还。”说着高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饮着饮着不禁垂泪。诸将看高欢这样，无一人出声，皆默默饮酒，有些人饮着饮着也暗自垂泪。
高欢转头看向身旁的娄昭君，缓缓地握住她的手说：“吾不会忘，是你不嫌弃草原上那个又穷又土的野小子，不仅嫁给了他，还给了他一匹马。正是因为你，他才能变成一方霸主，睥睨天下。”娄昭君欣慰地笑着，她这一生为高欢牺牲了太多，甚至允许高欢娶其他女子为妻，可是她从来不后悔，因为在她心中，高欢永远是那个在草原上肆意奔跑的贺六浑。
高欢又转过头看向孙腾，语气深沉而又认真：“龙雀啊，吾不会忘。在抚宜镇军人欲谋反时，是你连夜告诉吾，吾这才得以粉碎他们的阴谋。吾也不会忘记是你在尔朱兆召见我时拼命阻拦，让我得以回到晋阳。这几年你虽干了不少蠢事，但吾从未怪罪过你。往后也许吾不能再规劝你了，希望你能行事端正，好好辅佐高澄。”孙腾听后又悲又惧，连忙说到：“丞相正当壮年，春秋鼎盛，魏国离不开丞相您啊！”高欢笑了笑，他没有说话，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现在正是要完成生命中最后一件事。
“遵业，你是我多年好友，吾不会忘记你当初不远千里来投奔吾。”高欢望着司马子如，一只手指向高澄，“当初你被此子下狱，依旧坚守自己的清白，不受吾的赏赐。吾知道你为了魏国鞠躬尽瘁。吾希望你能不计前嫌，辅佐此子。此子虽性情乖张，却也算聪慧，大魏的未来在他的身上。”司马子如听到之后连忙答应下来，一旁的高澄却显得有些不愉快。
“咳.....咳咳......”高欢强忍着咳嗽却还是咳了出来。“丞相！”众将皆担忧着看着高欢。高欢苍白的脸上浮现了笑容，似乎是让诸将别担心他的身体。他又看向身旁的斛律金。“阿六敦，吾不会忘，邙山之战，吾被贺拔岳追杀时兵败之时，是你打得宇文泰大败而归。”高欢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淡淡的对斛律金说，“阿六敦，你是敕勒人吧。吾好想再听一次《敕勒川》啊！”斛律金听后一边止不住地落泪，一边答应着。
只见斛律金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用出毕生都没有用出过的情感唱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听到斛律金慷慨激昂的歌声，此时的高欢眼前仿佛出现了家乡的大草原。草原上蔚蓝的天空就像牧民们的毡帐一样，笼罩着整个大地。小高欢就坐在草地上，看着这宁静祥和的场景。虽然他没有钱，没有马，受到其他贵族的歧视，但是只有在这一片大草原上，他才能忘却尔虞我诈，忘却功名利禄......此时斛律金用更加哀伤的声音唱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歌声越发铿锵，高欢听得入神，也不禁跟着哼唱起来。随着歌声，高欢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匹骏马，自己意气风发，策马奔驰，身后娄昭、库狄干、孙腾、司马子如在后面骑马跟随。他望着远方的原野，又回头看向身后的好友，他发誓今生一定干出一番事业，让六镇的百姓不再像他们一样受人欺压。
忽然，高欢眼前的画面一转。他看到玉壁城下，无数的六镇士兵惨死，只留下累累白骨。又想到自己十几年数伐宇文泰却无功而返，而跟着自己的将士们却所剩无几。迟暮的枭雄竟在此时哀感流涕。他再也不能带着六镇的士兵回到生养他们的草原了。也许从他骑着马离开草原之后，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歌罢，众座都默默垂泪，他们也许和高欢一样，想起了敕勒川，想到了他们出生的大草原，他们和高欢征战数十载，几乎都要忘记草原的模样了。高欢看着众将，又看着身旁的儿子、妻子、好友，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这是最自然的笑容。高欢出生低贱，为了成就大业，养成了深沉机敏的性格，没有人能体会到他一路走过来承受了些什么。自从他离开草原之后，就很久没有笑过了，而这次的笑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宛如他当年在草原上初见娄昭君时的笑一样，可惜的是，他再也回不去了。还好，在最后的日子里，高欢有妻子、儿子以及六镇的将士陪着他，一代枭雄此生倒也不算遗憾。
宴会很快就结束了，所有人脸上都透露着淡淡的哀伤。高欢拖着病躯回到殿内，他注意到，夜空中有颗最亮的星星从天空跌落。剩下几个月，高欢都卧病在床，连日常行动都困难。东魏武定五年正月初一，恰逢日食，天地晦暗无比。高欢看到天空中的光逐渐黯淡，强撑着爬起来，拼了命的大喊到：“日食是为了我吗？死亦何恨！”喊完便大笑，笑声一开始很响亮，然后渐渐变得微弱，最后竟完全没了声音......
“什么，高王果真死了！你可千万别骗我，不然将你剁成肉泥！”侯景在河南接到高欢的死讯之后显得十分惊讶，而一个惊天的阴谋正在这个野心家的身上酝酿......
“高欢真的去世了吗？”接到消息的宇文泰的也有些不敢相信，“这对魏国来说是大好事啊！不过与他争斗了十几年，他突然没了，好像也有些......”宇文泰本以为接到高欢的死讯之后会非常非常开心，但是此时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也许这就是英雄间的惺惺相惜吧。
高欢骑着马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进着，周围空无一人。他骑着骑着发现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眼前也出现了茫茫的原野，原野尽头是一轮红彤彤的落日。他看到后急忙去追这轮落日。落日越来越远，而高欢也越来越快，直到最后落日和高欢都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也许高欢并没有死，他只是回到了他的敕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