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楚水(1 / 2)

第四章

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的消息是在二月中旬到了北京的。消息之所以迟,是因为洛阳已经没有地方官向朝廷飞奏,而是住在开封的封疆大吏得到确实消息之后,才向北京发出十万火急的塘报和奏本。洛阳的事,几天来北京朝野已经有些传闻,但是谁也不肯相信,认为是不可能的。在李自成破洛阳之前,住在北京的人们心中只有个张献忠,知道李自成名字的人很少,原来知道他的人也几乎把他忘了。如果仅仅是破永宁这个县城也不会引起北京朝野的注意。十几年来,内地州、县城池失守,成为常事,在北京确实早已算不得重要新闻。李自成的人马在永宁杀掉一个万安王,才使这件事有新闻价值。但是万安王毕竟是一位不重要的郡王,又同当今皇上不是近族,所以这件事在北京不能成为轰动的新闻。关于李自成是从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到河南的,有多少人马,如何行事,几乎没有人关心。直到破洛阳和杀福王的消息正式报到北京,才真像是晴天霹雳,使大家猛一震惊。从此以后的十来天内,不论是在大小衙门,王、侯、贵戚邸宅,茶馆酒肆,街巷细民,洛阳事成了中心话题。

崇祯得到飞奏是在快进午膳时候。他登时脸色大变,头脑一蒙,几乎支持不住,连连跺脚,只说:“嗨!嗨!嗨!”随后放声大哭。他从来没有在乾清宫中这样哭过,使得乾清宫的大小太监和宫女都十分惊慌,有头面的都跪在地上劝解,没有头面的都在帘外和檐下屏息而立。一个站在檐下的老太监,曾经服侍过万历和天启,一向不大关心宫外的事,总以为虽然有战乱和天灾,大明江山的根基如铁打铜铸般的牢固。他日夜盼望能亲眼看见国运中兴,此刻忽然知道洛阳的消息,又见皇上如此痛哭,忍不住哽咽流泪,不忍再听,脚步蹒跚地走到僻静地方,轻轻地悲叹一声,不自觉地说道:

“唉,天,可是要塌下来啦!”

崇祯哭了一阵,一则由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也闻信跑来,跪在他的面前劝解,二则想着必须将洛阳事禀告祖宗神灵,还要处理洛阳的善后事儿,便止了哭,挥退众人,孤独地坐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榻上沉思。

午膳时候,撤去了照例的奏乐,将几十样菜减到十几样,叫做“撤乐减膳”,表示国有不幸,皇帝悲痛省愆。崇祯正在用膳,忽然又想起洛阳的事,悲从中来,簌簌泪下,投箸而起。原想午膳后休息一阵,方去禀告祖宗神灵,现在实在难以等待,他也不乘辇,步行去奉先殿,跪在万历的神主前嚎啕大哭。

周后听到消息,传旨田、袁二妃,太子和永、定二王赶快来到坤宁宫,率领他们赶到奉先殿。因为不奉诏不得入内,便一齐跪在殿门外,劝皇上回宫进餐,不要过于悲伤,损伤“圣体”。崇祯哪里肯听,反而哭得更痛。皇后等劝着劝着,一齐大哭起来。因为皇帝、皇后、皇贵妃、贵妃、太子和二位小王都哭,众多随侍的太监和宫女无不哭泣。从殿内到殿外,一片哭声,好像就要亡国似的。

院中有四棵古柏,其中一棵树身最粗,最高,相传在嘉靖年间曾经遭过雷击,烧死了一边树枝,但到万历初年大部分的枯枝重新发芽,比别的枝叶反而更旺。宫中的老太监们说,这一棵古柏有祖宗神灵呵护,从它的荣枯可以占验国运。近几年,不知什么缘故,从树心开始枯死,使得大半树枝都枯死了。就在那最高处的枯枝上,有一个乌鸦窝。如今那只乌鸦在窝中被哭声惊醒,跳上干枝,低头下望片刻,忽然长叫两三声,飞往别处。

崇祯又哭一阵,由太监搀扶着哽咽站起,叫皇后和田、袁二妃进去,也跪在万历的神主前行礼。等她们行礼之后,他对她们哽咽说:

“祖宗三百年江山,从来无此惨变。朕御极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未有失德。没想到流贼如此猖獗难制,祸乱愈演愈烈,竟至洛阳失守,福王被戕。亲王死于流贼,三百年来是第一次。朕如何对得起神宗皇爷!”说毕又大哭起来。

他为着向上天加重“省愆”,不仅“撤乐减膳”,连荤也不吃了。虽然他平日非荤不饱,对完全素食很不习惯,但是他毅然下了决心,传谕御膳房,百日之内不要再为他预备荤菜。三天以后,皇后怕损伤他的身体,率领田、袁二妃来乾清宫劝他停止素食。他摇头拒绝劝解,含着泪叹口气说:

“朕年年剿贼,天天剿贼,竟得到这样结果!朕非暗弱之君,总在为国焦劳,励精图治,可惜上天不佑,降罚朕躬。朕不茹荤,不饮酒,只求感格上苍,挽回天心耳。你们好不晓事,不明白朕的苦衷!”

为着福王的世子朱由崧和福王妃都逃到豫北,还有其他逃出来的宗室亟待救济,而国库十分空虚,崇祯只得在宫中筹款。

他自己拿出体己银子一万两,皇后拿出四千两,田妃三千,袁妃二千,太子一万,慈庆宫懿安皇后一千,加上慈宁宫皇祖宣懿惠康昭妃和皇考温定懿妃各五百,共凑了三万一千两银子,命司礼监太监王裕民前往豫北慰问王妃、世子,赈济诸逃难宗室。又命老驸马冉兴让代表他往太庙祭奠二祖列宗的神灵。

一则饮食失常,二则连夜失眠,崇祯的脸颊一天比一天消瘦憔悴,眼窝深陷,双眼周围发暗。一天下朝之后,他无处可以解闷,便到慈宁宫去看宣懿惠康昭刘太妃。她已经八十五岁,身体尚健,神志清楚。如今在老妃中以她的年纪最大,辈数最尊。她自己不曾生过儿女,一生为人谨厚,爱抚诸王。天启和崇祯都是幼年失母,住在慈宁宫受她抚养,叫她奶奶。天启和崇祯两朝都无太后,就由她掌太后玉玺。今天崇祯的精神是那样不济,刚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眼睛就打旋,连打两个哈欠,又勉强支持片刻,靠在榻上,矇眬睡去。刘太妃不许惊动他,命宫女在他的身上搭一条黄缎绣凤薄被。两个宫女在左右静立伺候,等着崇祯醒来。过了一阵,崇祯伸个懒腰,揉揉干涩的眼睛,坐了起来,自己用手整一整帽子,向刘太妃凄然说:

“奶奶,神祖时候,海内少事,做皇上多么安心!到了孙子,多灾多难,苦苦支梧,没有法儿。这两夜省阅文书,不曾合眼。心中烦闷,往往吃不下饭。自以为不过是三十岁的人,可是为国事消磨,体力未老先衰,竟然在太妃前昏然不能自持,一至于此!”

刘太妃无话安慰,叹息一声,老泪在有皱纹的脸上纵横奔流。崇祯也伤心地哭了很久。侍立左右的宫女们都低下头去,有的落泪,有的虽然恨这深宫的幽居生活,在皇帝和太妃的面前也不得不装作要落泪的样儿。

十天以后,李自成进攻开封的飞报到了北京。崇祯大骂河南巡抚李仙风该杀,下旨严加切责,命他火速回救开封,立功赎罪。又下旨将警备洛阳总兵王绍禹逮京斩首。他很担心开封失陷,中原大局从此不可收拾,在乾清宫伏案哭泣,还不住捶胸顿足,仰天悲呼:

“苍天!苍天!你不该既降生一个献贼,又降生一个闯贼!”

周后见崇祯长期素食,为国操劳,身体日损,眼看会支持不住。她自己几次去乾清宫劝解,又吩咐田妃和袁妃前去劝解,也命王德化等几个较有头面的大太监多次劝解,全然无效。周后无可奈何,才想到乾清宫的掌事宫女魏清慧伺候皇上最久,可能会想个主意使皇上停止吃素,便派一个小宫女将她叫来。她跪在皇后的榻前叩头以后,皇后叫她起来,望着她口气温和地说:

“皇上长久吃素,眼看他的御体消瘦,精神大不如前。你是乾清宫的管家婆,服侍皇上多年,皇上的秉性脾气你很清楚。你想想,有什么好法儿劝皇上停止吃素?”

魏清慧说:“奴婢也在皇爷面前劝过多次,无奈皇爷执意不再茹荤,实在难劝。奴婢为此事日夜发愁,没有法儿可想。唉!”

皇后说:“我知道你是个细心机灵的姑娘,所以从你十五岁起就派你到乾清宫管家,平日对你另眼看待。乾清宫的都人很多,本宫只把你放在心上,这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如今你若能想办法使皇上重新茹荤,也算不辜负我的恩待,事后我也要重重赏你。”

魏宫人含着眼泪说:“娘娘厚恩,奴婢永世难忘。各种办法奴婢都想过,苦无妙计。有一个办法怕未必能成,所以奴婢不敢说出。”

“快快说出吧。倘若能成,就是你为皇家立了一功。”

魏宫人低头不语。

坤宁宫的管家婆吴婉容在一旁说:“魏姐,既然你想了一个办法,为什么不敢说出?快说吧,说错啦娘娘不会怪罪你。”

魏清慧犹豫一下,向皇后说:“万一张扬出去,皇爷知道是奴婢出的主意,将会吃罪不起。”

皇后说:“这屋中只有我们三个人,断无人张扬出去。”

魏宫人悄悄说出来她的计策,使周后的心中豁然一亮,轻轻点头,随即命吴婉容去叫掌事太监刘安前来商量。

第二天中午,周后命御膳房早早地做好两样崇祯往日最喜欢吃的荤菜,送进坤宁宫,换到坤宁宫专用的银器中,到午膳时重新蒸热,派吴婉容送到崇祯面前的御膳桌上,跪下说:

“启奏皇爷,皇后娘娘为皇爷亲手做了两样小菜,命奴婢捧呈御前,恳皇爷看娘娘一番至诚,随便尝尝。”

从银碗盖中冒出来荤菜的香味,刺激得崇祯往肚子里咽下去一股口水。但是他仍然不肯动荤,挥手命魏宫人端走,魏清慧在吴婉容的旁边跪下,恳求说:

“请皇爷莫辜负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正在这时,一个太监来到崇祯身边,躬身呈上一封文书,说道:

“启奏皇爷,这是瀛国太夫人上的本,要不要此刻就看?”

崇祯一听说是他的外祖母上的奏本,不知何事,立刻就看。这奏本中说她昨夜梦见孝纯太后归省,告她说皇帝十分消瘦,不禁悲泣,并且说:“替我告诉皇帝,赶快开荤,莫要过于自苦。”奏本中劝崇祯停止吃素以慰先太后的心。崇祯看毕,以为他的亡母真托梦给他的外祖母,心中十分感动,涌满两眶热泪,叹了口气。一个尚膳太监趁机会揭开银碗盖,果然是两样精致的荤菜。崇祯掂起两头镶金的象牙筷,迟疑一下,望一望那一碗用乳白的鱼翅、鲜红色的火腿精肉丝、五六只雪白的鸽蛋,加上若干片翠绿的莴苣(这是丰台农民在地窖中培育的特别时鲜)烧出的美味,上边撒一点点极嫩的韭黄。这碗美味,是周后的往年发明,并赐它一个佳名叫“海陆同春”。它的色、香、味都曾为崇祯赞赏。崇祯正要伸出筷子夹菜,忽然停顿一下,含着泪对左右的太监和宫女说:

“朕为着圣母和皇后,勉为动荤!”

跪在地上的魏清慧和吴婉容都叩头轻呼“万岁!”然后起立。其他在左右伺候的太监和宫女也都喜上眉梢,轻呼“万岁!”

膳后,崇祯在养德斋稍作休息,又在乾清宫正殿徘徊一阵,然后决定明日召见若干朝臣,专处理洛阳的事。但他无心省阅文书,怀着又恨又气的心情,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

“奇怪呀奇怪!人们不是说李自成早就给消灭了么?”

次日,即二月二十四日,上午辰时刚过,几位内阁辅臣,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兵部尚书,礼、兵两科的几位给事中,河南道御史和湖广道御史等,还有年高辈尊、白发垂胸、仪表堂堂的老驸马冉兴让,奉召进宫。他们先在皇极门内的金水桥外会齐,穿过宏政门、中左门,到了右后门。门内就是皇帝经常召对臣工的地方,俗称平台。昨夜传谕说今日在此召对,但这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位太监在此等候。他对众官员说,因御体偶感不适,改在乾清宫中召见。于是这一群朝臣继续往前走,绕过建极殿的背后,进入乾清门。门外有两个高大的鎏金狮子,左右各一,在太阳下金光闪烁。平日,如果朝臣们有机会奉召来乾清宫,如心情不太紧张,总是忍不住向这两个狮子偷瞟几眼,欣赏它们的神态优美,前朝的能工巧匠竟然将雄壮、威武、秀丽与活泼统一于一身。但今天他们都没有闲情欣赏狮子,在太监的带领下继续前进。因为国家遭到惨重事变,皇上的心情极坏,所以大臣们的心中十分惴惴不安,怕受严责,而不负责任的科、道官们也半真半假地带出忧戚的神情,同时在心中准备着一有机会就要向他们所不喜欢的杨嗣昌攻击,博取“敢言”的好名声。

进入乾清门就是御道,两边护以雕刻精致、线条厚重而柔和的白玉栏杆和栏板。群臣从御道的两侧向北走,直到崇阶,也就是南向的丹陛。中间是一块巨大的石板,雕刻着双龙护日,祥云满布,下有潮水。结构严密、完整,形象生动。群臣低着头从两旁的石阶上去,到了乾清宫正殿前边的平台,即所谓丹墀。丹墀上有鎏金的铜龙、铜龟、铜鹤,都有五尺多高,成双配对,夹着御道,东西对峙;另外还有宝鼎香炉,等等陈设。群臣一进乾清门就包围在一种十分肃穆与庄严的气氛中,愈向前走愈增加崇敬与畏惧心情,一到乾清宫正殿前边,简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

太监没有带他们走进正殿,却带他们从正殿檐外向东走去,到了东角门。有几个人胆子较大,抬头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已经褪了色的黄纸帖子,上写:“贞侍夫人传圣谕:东角门内不准喧哗。”因为深宫事秘,与外廷几乎隔绝,看了这张帖子的人们都不知道这被称做贞侍夫人的是谁。但是大家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平日心情烦乱,又要省阅文书,所以不许太监、宫女在这角门内大声说话。角门旁边有一座小建筑,垂着黄色锦帘,门额上悬一小匾,上写昭仁殿。太监连揭两道锦帘,大家躬身进去。向东,又连揭两道锦帘,群臣进到最里边的一间,才到了皇帝召见他们的地方。崇祯面容憔悴,坐在铺有黄缎褥子的御榻上。榻上放一张紫檀木小几,上边摆几封文书,还有一只带盖的茶碗放在莲叶形银茶盘上。左边悬一小匾,是崇祯御笔书写的“克己复礼”四字。等群臣叩头毕,崇祯叫他们起来,然后叹口气,神情忧伤地说:

“朕御极十有四年,国家多事,又遇连年饥荒,人皆相食,深可悯恻。近日,唉,竟然祸乱愈烈,流贼李自成攻陷洛阳,福王被害。”他的眼圈儿红了,伤心地摇摇头,接着说:“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连亲叔也不能保全,皆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忽然他的鼻子一酸,抽咽起来,泪如奔泉。

驸马冉兴让和首辅范复粹赶快跪下,劝他不要悲伤,说这是气数所致。崇祯止了哭,揩揩眼睛和脸上泪痕,接着哽咽说:

“这……说不得都是气数。就是气数,亦须人事补救。这几年,何曾补救得几分啊!”

另外几位大臣听皇上的口气中含有责备之意,赶快跪下,俯伏在地,不敢做声。崇祯今日无意将责任推到他们身上,挥手使他们起来。他从几上拣起兵科给事中张缙彦的疏和河南巡按御史高名衡的疏,翻了一翻,叫张缙彦到他的面前跪下,问道:

“尔前疏提到河南的事,现在当面奏来。”

张缙彦叩头说:“洛阳失陷,福世子下落传说不一。臣思当此时候,亲藩所在,关系甚重。臣见抚、按塘报,俱未言之详细确凿。臣是河南人,闻福世子现在孟县。”

“你怎么知道的?”

“孟县人郭必敬自臣家乡来,臣详细问他,是以知道。他在孟县亲见世子身穿孝服,故知福王殿下遇害是真。”

崇祯长叹一声,落下热泪。

张缙彦又说:“福王为神宗皇帝所钟爱,享国四十余年。今遇国变,王身死社稷。凡葬祭慰问,俱宜从厚。”

崇祯点头:“这说的是。”

范复粹跪奏:“福王有两个内臣,忠义可嘉。”

崇祯说:“还有地方道、府、县官及乡宦、士民,凡是城破尽节的,皆当查明,一体褒嘉。”

范复粹暗觉惭愧,叩头而退,心中责备自己:“唉,我怎么只想到两个内臣!”

次辅陈演在一旁躬身说:“福王身殉社稷,当立特庙。”

崇祯没有做声。

科臣李焻出班跪奏:“凡是用兵,只有打胜仗才有军威。督师杨嗣昌出兵至今,一年有余,惟起初报了玛瑙山一次小捷,近来寂寂无闻,威势渐挫。须另选一位大将帮他,方好成功。”

崇祯听出这话中实有归罪杨嗣昌以夺其兵权的意思,说道:“督师去河南数千里,如何照管得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你们说话,亦要设身处地,若只凭爱憎之见,便不是了。”

李焻说:“正因其照管不来,故请再遣大将。”

崇祯不想对李焻发怒,敷衍一句:“也遣了朱大典,这便是大将。”李焻起身后,崇祯向群臣扫了一眼,问道:“李自成是从何处来到了河南?”

又一位兵科给事中章正宸见机会已到,躬身奏道:“听说贼是从四川来的。”

兵部尚书陈新甲立在一旁,赶快纠正说:“贼从陕西来,非从四川来,非从四川来。”

崇祯不再理会,想着张献忠在开县境内战败官军的事已有塘报,此时可能已到川东一带,便望着陈新甲问道:

“张献忠现在何地?”

陈新甲跪下说:“自从官军猛如虎一军在开县黄陵城受挫之后,尚无新的塘报。”

崇祯怒形于色,又问道:“献贼在达州、开县之间,万一逃出,岂不夔、巫震动?夔州可有重兵防守?”

“万元吉可能现在夔州。”

“可能!杨嗣昌远在重庆,万元吉奉督师命追剿献贼。开县败后,他到底到了何地?如何部署追堵?如何扼献贼东逃入楚之路?你都知道么?”

陈新甲颤栗说:“万元吉尚无续报到部,臣实不知。”

崇祯严厉地望着陈新甲说:“卿部职司调遣,赏罚要严,须为朕执法,不得模棱。此后如姑息误事,皆卿部之罪!”

陈新甲叩头说:“臣身为本兵,奉职无状,致使洛阳失陷,亲藩遇害,四川剿局,亦有小挫,实在罪该万死。今后自当恪遵圣谕,执法要严,赏罚要明,使行间将帅不敢视国法如儿戏。川楚剿局,尚未大坏;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伏乞陛下宽心等待,不要过劳宸忧。”

崇祯命他起去,又翻了翻几上放的几封奏疏,很不满意地摇摇头,说:“闯贼从洛阳往汝州南去(他不明白攻汝州的是李自成派出的一支故意迷惑官军的偏师),李仙风却领兵往黄河北来,明是规避,害怕与贼作战。就拿高名衡说,先报福王尚在,后报遇害,两报矛盾,也太忙乱了!”随即向阁臣们问道:“福世子谕札内言闯贼‘杀王戮官’,在河南府境内更有何王被害?”

几位阁臣都说没有听说。崇祯不放心,又问一次。他们仍说不知。张缙彦走出班来,跪下奏道:

“正月初三日贼破永宁,内有万安王被杀。他是伊王一支的郡王。”见皇上不再追问,他接着说:“洛阳失陷,凡王府宫眷,内外官绅士民,焚劫甚惨。此时贼虽出城,生者无所养,死者无所葬,伤者无所调治。皇上已发河南赈济银三万两,合无先调用三五千两,专济洛阳,收拾余烬,以救燃眉?”

崇祯说:“河南到处饥荒,别处亦都是要紧。朕再措发,即着钦遣官带去。”

召见已毕,诸臣重新叩头,鱼贯退出,到东角门立了片刻,见皇上不再叫回,才放下心,走出宫去。

从这次召对以后,朝中就开始纷纷议论,攻击陈新甲和杨嗣昌。有些人说,李自成是张献忠手下的一股,既然张献忠逃入四川,足见李自成是从四川到河南的。又有人说,李自成曾经被官军围在川东某地。突围而出,奔入河南(关于这川东某地,辗转附会,经过了几个月的添枝加叶,形成了一个被围困于“鱼复诸山”的完整故事)。人们说,陈新甲为着掩盖杨嗣昌的罪责,所以说李自成是从陕西到河南的,不是来自四川。陈新甲听到那些攻击他的话,一笑置之。他是本兵,军事情况知道的较多。他曾得到报告:去年秋天,陕西兴安一带的汉南各县曾有李自成的小股人马出没打粮,后来又有一股人马从武关附近奔入河南,从来没有李自成到川东的事。崇祯的心中也清楚李自成不曾到过川东,所以以后朝臣们纷纷攻击杨嗣昌时,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提出李自成自川入豫的话。

在崇祯召见群臣的第二天,老驸马冉兴让就奉钦命率领一群官员和太监王裕民前往豫北去了。

崇祯仍是寝食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各地消息,最使他放心不下的是关于开封的守城胜败、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杨嗣昌的下一步“剿贼”部署,还有辽东的危急局势,山东等地的军事和灾荒……

愈是中原大局糜烂,崇祯愈担心张献忠由川入楚的消息。大约十天以前,他得到杨嗣昌自四川云阳来的飞奏,知道张献忠同罗汝才在开县黄陵城打败堵截的官军,将从夔州境内出川。杨嗣昌在奏疏中说他自己正在从云阳乘船东下,监军万元吉从旱路轻骑驰赴夔州,以谋遏阻“献贼”出川之路。崇祯十分害怕湖广局势也会像河南一样,不断地在心中问道:

“张献忠现在哪里?献贼可曾出川?”

如今,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胜利出川,来到兴山县境,香溪旁边休息。

兴山,这是张献忠和罗汝才熟悉的地方。如今春天来了,香溪两岸,景色分外美丽。虽然每日赶路很紧,将士们十分辛苦,骡马都跑瘦了,但是士气却十分高涨,精神焕发。不过半年以前,罗汝才和张献忠受到杨嗣昌的大军压迫,不得已从这里相继进入川东。当时,各家农民军众心不齐,各有各的打算。献忠只同汝才的关系较好,而同其他各家根本没法合作,所以一方面他处在明军的四面压迫之下,一方面又在起义的各家中感到孤立。杨嗣昌把他视为死敌,正在用全力对付他,并且在川东摆好口袋,逼迫他非去不可,单等他进去后就束紧袋口,将他消灭。自从他在巫山、大昌之间同曹操会师,到如今仅仅半年时间,局面大变,杨嗣昌的全部军事方略被摧毁了,督师辅臣的声威完蛋了,几百万两银子的军事开销付之东流,十几万人马征调作战,落了个鸡飞蛋打,而他却胜利出川,重入湖广,从此如龙跃大海,再也不怕被官军四面包围。

人马停在昭君村和附近的村庄打尖,并不攻兴山县城,为的是不要耽误时间,也不要损伤一个将士。当将士们都在休息时候,张献忠拍一拍徐以显的肩膀,两人离开老营,也不要亲兵跟随,站在离老营不远的香溪岸上说话。水清见底,在他们的脚下奔流,冲着溪中大石,溅出银色浪花,又翻过大石倾泻而下,发出小瀑布那样澎湃之声。溪前溪后,高山重叠,林木茂盛,处处苍翠。不断有鸟声从竹树中间传来,只觉宛转悦耳,却看不见在何树枝上。他们的对面是一处小小的临水悬崖,布满层层苔藓,老的深暗,新的鲜绿,苔藓剥落处又露出赭色石面。悬崖上边被年久的藤萝盘绕,好似一堆乱发,而在藤萝丛中伸出一根什么灌木斜枝,上边有若干片尚未转成绿色的嫩红叶芽,生意盎然。另外,在悬崖左边有一丛金黄耀眼的迎春花倒垂下来,倒映在流动的清水里边。几条细长的鱼儿在花影动荡的苍崖根游来游去。徐以显猜到献忠要同他商量何事,但不由自己点破,先望望面前风景,笑着说:

“这搭儿山清水秀,怪道出了王昭君这样的美人儿!”

献忠骂道:“又是一个老臊胡!你莫学曹操,不打仗的时候,什么大事不想,只想着俊俏的娘儿们!”他随即哈哈一笑,风吹长须,照入流水。“伙计,咱们到底打败了杨嗣昌这龟儿子,回到湖广。你说,下一步怎么办?”

徐以显猜到献忠的打算,但不说出,侧着头问:“你说呢?”

献忠在军师的脸上打量一眼,正要说话,看见两名弟兄走来,站在近处的溪边饮马。一匹白马,一匹红马,前蹄踏进溪中,俯首饮着清水。因很快就要继续赶路,马未卸鞍,只是松了肚带,铜马镫搭在鞍上。献忠挥挥手,使他们将战马牵向别处去饮,然后对军师低声说:

“咱们既然要整杨嗣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狠整一下。去戳他王八蛋的老窝子行不行?”

徐以显迅速回答:“对,一定要打破襄阳!”

献忠点头,问:“你也想到去破襄阳?”

以显想了一下说:“襄阳防守很严,只可智取,不可力攻。趁眼下襄阳人还不知道咱们已经出川,也许可以成功,不妨试试。”

献忠兴奋地说:“对,对。趁着咱们出川的消息襄阳不知道,襄阳也还不知道杨嗣昌在黄陵城打了败仗的消息,咱们突然破了襄阳城,不愁他杨嗣昌不捏着鼻子哭!”

徐以显冷笑说:“要是杨嗣昌失掉襄阳,倒不是光哭一通可以拉倒,崇祯会叫他的脑袋搬家哩。”

献忠将大腿一拍,说:“老徐,你算是看准啦!对,咱俩就决定走这步棋,将杨嗣昌逼进酆都城!伙计,怎么咱俩都想到一个点子上?”

“我是你的军师,不是饭桶。”

他们互相望着,快活地哈哈大笑。献忠随即问道:

“老徐,咱们今天到兴山城外,听到老百姓谣传河南方面的一些消息,说自成在去年十一月间到了河南,到处号召饥民,如今已经有二十多万人马,又传说他在一个月前破了永宁,杀了万安王,近来又破了洛阳。你觉得这些消息可靠么?”

徐以显叹口气,心有遗憾地回答说:“你同自成都不是平凡人物,只要得到机会,都能成大气候。谣言说自成在河南如何如何,我看是八九不离十。只是,谣传他如今有二十多万人马,我想不会。顶多十万上下。他先到南阳府地面,如今又到了洛阳西南,都在豫西,年荒劫大,饿死人的年景。你想想,专靠打破山寨,惩治富家大户,又要赈济饥民,又要养兵,如何能养活二十多万人马?”

献忠点点头,说:“对啦,恐怕是连影子有二十多万人马!”

以显接着说:“近几年,自成一直很倒霉,受的挫折不少,差一点儿完事啦。如今忽然交了庚字运,到了河南,如鱼得水,一下子有了十来万人马,看起来他要做一篇大文章啦。”

献忠骂道:“这大半年,咱们将杨嗣昌引入四川,把几省的官军拖住不放,有的给咱们打败了,有的给拖垮了,余下的给拖得精疲力尽。自成这小子躲在郧阳深山里,等待时机,突然跳出来拣个便宜。这能够算他有本领么?”

“大帅当断不断,放虎归山。倘若采纳以显的主张,何至有今日后悔!”

“老子那时不忍心下毒手,以义气为重嘛。”

“我的‘六字真言’中没有‘义气’二字。”

“他已经羽毛丰满,咱们怎么办?”

“我们如破襄阳,也可以与他势均力敌。以后大势,今日尚难预料,我们扩充人马要紧。”

张献忠同徐以显回到老营,将破襄阳的打算悄悄同曹操和吉珪商量。曹操自然赞成。献忠谈到李自成破了洛阳的传闻,忍不住破口大骂,还说:

“曹操,咱们拼命打了一年半的仗,便宜了李自成。我不信他有天大本领!”

曹操说:“不过自成真要破了洛阳,对咱们也有好处。”

张献忠用鼻孔哼了一声,说:“咱们在四川同杨嗣昌死打活拼,他却到河南拣便宜,这就是古话说的‘鹬蚌相持,渔人得利’,对咱们有**好处!”

曹操笑着摇头说:“不然,敬轩。咱们在湖广、四川打得杨嗣昌焦头烂额,他又在河南点把火,叫崇祯八下捂不住,败局从此定了。你想,自成在河南放的这一把大火,难道对咱们没有好处?”

献忠说:“好啦,老哥,你想当和事佬,也好,眼下还是对付崇祯和杨嗣昌要紧。往后的事,骑毛驴儿念唱本,走着瞧。说不定,你日后会知道他的厉害哩。”

汝才哈哈一笑,没再说话。他近几天已经觉察出来,献忠因为打了胜仗,说话时越发盛气凌人了。献忠见他不再谈李自成,便转向吉珪说道:

“子玉,你是主意包,多谋善断,请你同曹帅再商量一下往襄阳这步棋吧。”

吉珪赶快说:“大帅过奖,实不敢当。奔袭襄阳,抄杨嗣昌的老窝子,真是妙策,非敬帅没人能想得出来,亦无人敢如此想。”

献忠心中得意,又问:“你看,李自成能成功么?”

“请敬帅不要只看一时,误以为李自成破洛阳后声势大振,就是成功之象。其实不然。秦亡之后,项羽分封诸侯,凌驾群雄,叱咤风云,天下诸侯王莫敢不惟项羽之马首是瞻。刘邦偏处汉中,终灭项羽。王莽篡汉,赤眉、铜马共奉更始为帝,入据长安,俨然已有天下,终被光武剪除。故先得势者未必成功,徒为后来真命天子清道耳。李自成目前得势,远不能与项王、更始相比,有何惧哉!可喜敬帅得我们曹帅尽力辅佐,何患不得天下?请敬帅放心。”

献忠斜着眼睛问:“你说的是真话?”

“对敬帅岂敢有假。”

献忠哈哈大笑,亲切地拍拍吉珪的肩膀,同徐以显走了。到没人处,他对徐以显说:

“看来老吉果然不是草包。”

“我不是说过么?此人不像曹帅,不可不防。曹帅有时颇有诡计,亦甚狡猾,但有时粗疏,容易露底。吉珪确实城府深沉,真心思点滴不肯外露。”

他们匆匆地吃了东西,便率领人马继续赶路。

从他们出发的昭君村到当阳,四百多里,山路崎岖,还要翻过一些大山,却只用两天时间就赶到了。杨嗣昌在张献忠离开泸州以后,就已经考虑到张献忠和罗汝才会出川奔入湖广,传檄下县,预为防备,当阳县也在十天前就接到了紧急檄文。守当阳城的是都司杨治和降将白贵。杨治倒不算什么,那个白贵原是曹操率领的房均九营的一营之主,深知献忠和汝才用兵情形,所以守城严密,使献忠和汝才无隙可乘。他们决定不攻当阳,在关陵休息一夜,然后分兵两支:罗汝才率领曹营人马沿沮水小路往西北去,重经远安,向房县方面进兵,牵制最近驻兵房县以西的郧阳巡抚袁继咸,使之不能够驰援襄阳,而张献忠率领西营将士从当阳西北渡过漳河,绕过荆门州,交上从荆门往襄阳的大道,由于地势比较平坦,以一日夜三百里的速度前进。

这时候,杨嗣昌正在长江的船上,从夔州瞿塘峡放船东下。江流湍急,船如箭发。如今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沙市,方能知道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决定继续追剿方略。他孤独地坐在大舱中,久久地望着窗外江水,不许人进来惊动。后来他轻轻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

“皇上,臣力竭矣!”

去年五月,他将各股农民军逼到川东一带,大军四面围堵,惠登相和王光恩等股纷纷投降,罗汝才也已经决定投降。他想,只剩下张献忠一股,已经被包围在夔、巫之间的丛山中,不难歼灭。无奈首先是四川巡抚邵捷春不遵照他的作战方略部署兵力,其次是陕西将领贺人龙和李国奇两镇将士在开县鼓噪,奔回陕西境内,使堵御西路的兵力空虚。张献忠对罗汝才又劝说又挟制,使罗汝才不再投降,合兵一处,突入四川内地。他亲自赶往重庆,打算将张、罗驱赶到川西北的偏远地方,包围歼灭。无奈将不用命,士无斗志,尚方剑不起作用,一切堵剿谋划全都落空。半年之间,张献忠和罗汝才从川东到川北,回攻成都,又顺沱江南下,到川西泸州,再从川西回师北上,绕过成都,东趋通江,迅速南下,行踪诡秘,消息杳然,过了端日,突然在开县黄陵城出现,消灭了总兵猛如虎率领的堵截部队,从夔州、大昌境内出川。他奉命督师至今,费了上百万银子的军饷,一年半的心血,竟然毁于一旦!他望着江水,继续想了很久,苦于不知道张献忠将奔往何处,也苦于想不出什么善策,觉得心中有许多话要向朝廷申诉,可是常言道“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如今只好听别人的攻讦!他的心情颓丧,十分沉重,不自觉地小声叫道:

“皇上!皇上!……”

半年以来,许多往事,不断地浮上心头。去年九月,他从三峡入川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去年九月上旬,杨嗣昌从夷陵乘船西上,于九月十一日到了巫山城外,船泊江边,没有上岸,只停了一晚就继续西上。

在川东投降的各营农民军中,杨嗣昌最重视的是王光恩这一营,在大船上特予接见,给以银币,好言抚慰。王光恩叩头涕泣,发誓效忠朝廷,永无二心。他的手下原有六千人,近来死、伤和逃散的约有一半。杨嗣昌命他挑选一部分精兵随军追剿,其余的由他率往郧阳、均州驻扎,整顿训练,归郧阳巡抚调遣。他问道:

“你可知道李自成现在何处?”

王光恩恭敬地回答说:“自从舍弟光兴在竹山境内的大山中同李贼见面之后,只知李贼后来继续向西北逃去,却不知他逃往何处。他的人马很少,十分饥疲,八成潜伏在陕西和湖广交界地方。”

杨嗣昌觉得放心不下,沉吟说:“倘能招他出降,就可以为朝廷除一隐患。”

王光恩说:“末将深知李贼秉性脾气与曹贼大不相同,也与八贼不同。他不管如何挫败,如何艰难困苦,从不灰心丧气,更莫说打算投降。想招他出降,实不容易。”

“既然他冥顽不化,死不肯降,那就稍缓时日,俟剿灭献贼之后,再分兵将他围歼不迟。你在郧、均一带驻扎,万勿大意;务要多派细作,侦伺他的下落,提防他突然窜出,攻破城池。”

“谨遵大人钧谕,末将绝不敢疏忽大意。”

接见了王光恩以后,杨嗣昌就在大船上批阅文书。他知道张献忠和罗汝才已经于初六日破了大昌之后,继续向西。他还不明白张、罗的作战意图,但是更证实了他原来对幕僚们说过的一句话:“倘献、曹二贼合股,则剿局必多周折。”当天夜里,他同幕僚们商议之后,连着发出了两道十万火急檄文:一道给驻扎在竹山境内的左良玉,命他星夜驰赴秭归,使张献忠不得从夔东重入湖广;一道给邵捷春,命他坚守梁山,使张献忠不能够奔袭重庆。他虽然不能不想到夔州十分吃紧,但因为万元吉驻在夔州城内,使他比较放心。另外,他在军事上仍有获胜信心,命一位幕僚拟了一个布告稿子,说明督师辅臣亲率大军入川,痛剿残“寇”;凡愿投降的一概免死,妥予安插,惟张献忠一人不赦。他还叫另一位幕僚拟就了一个捉拿张献忠的檄文稿子,要使老百姓容易吟诵、记忆和流传。这位幕僚依照当时习惯,用《西江月》词牌很快地拟好檄文稿子,呈到他的面前。他捻须轻声念道:

不作安分降将,

效尤奋臂螳螂。

往来楚蜀肆猖狂,

弄兵残民无状。

云屯雨骤师集,

蛇豕奔突奚藏?

勉尔军民捉来降,

爵赏酬功上上。

布告和檄文的稿子都连夜交给后边一只大船上的刻字匠人,命他们连夜刻出来,大量印刷。

第二天黎明,巫峡中黑森森的。只听得三声炮响,最前边的一只大船上鼓角齐鸣。稍过片刻,船队起锚,开始向夔州进发。巫山县文武官吏、士绅和王光恩等新降将领,跪在岸上送行。但杨嗣昌没有走出船舱,只是命一位中军参将站在船头上传谕地方官绅免送,严守城池要紧。每一只大船都有许多灯笼火把,照耀江中,照出大小旗帜飘扬,像一条一里多长的巨龙,在激流中艰难地蜿蜒西上,十分壮观。为着早到夔州,今天每只船都增加了纤夫。在悬崖峭壁的半腰间,稀疏的灯笼在暗影中飘摇前行,纤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杨嗣昌从船窗中探出头来,向下看,水流汹涌,点点灯火在波浪中闪动,几丈外便是一片昏黑;往上看,黑森森高峰插天,在最高的峰尖上虽然已经有轻淡的曙色和霞光,但是看来非常遥远,并不属于这深而窄的、随时都有沉舟危险的峡中世界。船一转头,连那染有曙色的峰尖也看不见了。他一路上已经经过不少暗礁险滩,从此到夔州还要经过瞿塘,绕过滟滪堆,一处失误,便将在艰险的征途上死于王事。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从高处悬崖上落下来几声猿猴的啼叫,声音清苦。他的心中一动,叹息一声,不觉吟道: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

由于心情沉重、悲凉,杨嗣昌无心再看江景,将头缩回舱中。他昨夜同幕僚商议军事,睡眠很少,想趁这时再倚枕假寐片刻。但刚刚闭上眼睛,种种军事难题一古脑儿涌上心头,同时从舱外传进来猿声、水声、橹声、船夫的号子声,使他的心神更乱。他迅速起床,唤仆人进来替他梳头,同时在心中叹道:

“朝中诸公,有几个知道我的为国苦心!”

……

仅仅经过半年,杨嗣昌由希望到失望,到失去信心。这时他还不知道洛阳失守,不知道河南的局势已经大变,他所关心的只是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行踪,所以急于赶到沙市,重新部署军事。他在当时满朝大臣中不愧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去年从夷陵入川以后,尽管鄂北郧、襄一带已无义军活动,但是他不能忘怀襄阳是军事上根本重地,而且是亲藩封地。他命襄阳知府王述曾负责守护襄阳城,但是他常常感到放心不下,几次亲自写信给王述曾,嘱咐他切不可疏忽大意。

现在因张献忠已经出川,他又想到襄阳,更加放心不下,但没有对任何幕僚提及。在半夜就寝时候,从夔州上船的监军万元吉和另外几位亲信幕僚都已离开,只有儿子杨山松尚未退出。他趁左右无人,叹口气小声问道:

“你看王述曾这个人如何?”

山松恭敬地回答说:“大人最有知人之明,用王述曾做襄阳知府自然比前任为好。他年轻有为,敢于任事,又为大人亲手提拔,颇思感恩图报。只是听说自从大人离开襄阳后,他有时行为不检,不似原先勤谨。还听说他有时借亲自查狱为名,将献贼的两个美妾从狱中提出问话。倘若日子久了,难免不出纰漏。”

杨嗣昌说:“目前战局变化无常,襄阳守臣须得老成持重方好;倘稍轻浮,纵然平日尚有干才,也易偾事。所以襄阳这个地方,我有点放心不下。”

山松说:“大人何不火速给王知府下一手教,嘱其格外小心谨慎,加意城守,严防奸细?”

杨嗣昌摇摇头,轻声说:“此时给王知府的书信中不写明川中战局变化,他不会十分重视。对他说明,亦有不便。目前正是谣言纷起时候,万不可使襄阳知道真相,引起人心惊慌,给住在襄樊的降人与流民以可乘之机。且朝廷上很多人出于门户之见,不顾国家安危利害,惟以攻讦为能事。倘若我们自己不慎,将新近川中战局的变化传了出去,被京师言官知道,哗然相攻,而皇上又素来急躁,容易震怒,……”杨嗣昌不再说下去,无限感慨地叹口长气。

山松问:“如不趁此时速给王知府下手教,嘱其小心城守事宜,万一献贼窜出四川如何?”

嗣昌沉默一阵,说:“目前献、曹二贼也是疲于奔命,人马更少,只剩下三四千人,纵然能逃出四川,未必敢奔袭襄阳;纵然奔袭襄阳,只要襄阳城门盘查得严,奸细混不进去,也会万无一失。王知府虽然有些轻浮,然张兵备素称老练。看来我的担心未免是过虑了。”

杨山松见父亲的心情稍安,也很困倦,便轻脚轻手地退了出去。

有一些可怕的预感压着杨嗣昌的心头。过了很久,他苦于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出舱,站立船头。皓月当空。江风凄冷。两岸黑黝黝高山突兀。船边激浪拍岸,澎湃作响。他望望两岸山影,又望望滔滔江水,感到前途莫测,但又无计可想。他的老仆人杨忠和儿子山松站立在背后,想劝他回舱中休息,却不敢做声。过了很久,他们听见他轻轻地叹口气,吐出来四个字:

“天乎!天乎!”

第五章

杨嗣昌的船队从夔州东下的十天以前,二月初四日快到黄昏时候,有一小队官军骑兵,共二十八人,跑得马匹浑身汗湿,驰至襄阳南门。襄阳因盛传洛阳失陷,四川战事不利,所以近几天来城门盘查很严,除非持有紧急公文,验明无误,一概不许入城。这一小队骑兵立马在吊桥外边,由为首的青年军官走近城门,拿出督师行辕的公文,证明他来襄阳有紧急公干。守门把总将公文仔细看了一遍,明白他是督师行辕标营中的一个小军官,官职也是把总,姓刘,名兴国,现年二十一岁。但守门把总仍不放心,抬头问道:

“台端还带有什么公文?”

刘兴国露出轻蔑的神气,拿出来一封火漆密封的火急文书,叫守门军官看看。守门军官看正面,是递交襄阳兵备道张大人的,上边注明“急密”二字,背面中缝写明发文的年月日,上盖督师辅臣行辕关防。他抬起头来对刘兴国说:

“请你稍候片刻,我去禀明黎大人,即便回来。”

从督师行辕来的青年军官不高兴地说:“怎么老兄,难道我们拿的这堂堂督师行辕公文是假的么?”

守门军官赔笑说:“莫见怪,莫见怪。公文自然是真的,只是需要禀准黎大人以后,才能开门。”

“老兄,这是紧急文书,误了公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不会误事。不会误事。黎大人就坐在城门楼上,我上去马上就来。”

杨嗣昌驻节襄阳时候,每个城门都有一位挂副将衔的将军负责,白天就坐在城门楼上或靠近城门里边的宅院中办公。自从杨嗣昌去四川以后,因襄阳一带数百里内军情缓和,各城门都改为千总驻守,惟南门比较重要,改为游击将军。这位游击将军名叫黎民安,他将呈上的公文正反两面仔细看了一遍,看不出可疑地方,但还是不敢放心,只好亲自下了城楼,站在城门洞里,将前来下公文的青年军官叫到面前,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眼,问道:

“你是专来下这封公文么?”

刘兴国恭敬地回答:“是,大人。”

将军说:“既是这样,就请在南关饭铺中休息等候。我这里立刻派人将公文送进道台衙门。一有回文,即便交你带回督师行辕。”

青年军官暗中一惊,赶快说:“回大人,我是来襄阳火急调兵,今晚必得亲自到道台衙门,将兵符呈缴道台大人,不能在城外等候。”

将军问:“有兵符?”

“有,有。”青年军官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半兵符呈上。

黎将军很熟悉督师行辕的兵符式样,看明白这位青年军官带来的一半兵符不假,而且兵符是铜制的,别人在仓猝之间也无法伪造。他的脸上的神色开始松和了,说道:

“你在吊桥外饭铺中稍候片刻,也叫弟兄们吃茶休息。我立刻亲自将公文、兵符送进道台衙门,当面呈上。兵符勘合不误,即请老弟带着弟兄们进城去住。这是公事手续,不得不然。”

青年军官说:“既是这样,只得从命,但请将军大人速将公文、兵符送呈道台大人面前。”说毕,行个军礼,便转身过吊桥去了。

张克俭的道台衙门距离南门不远,所以过了不多一阵,黎将军就从道台衙门骑马回来,差人去将等候在吊桥外的青年军官叫到面前,说道台大人拆看了阁部大人的火急文书,又亲自勘合了兵符,准他们进城住在承天寺,等候明日一早传见。将军随即问道:

“你带来的是几名弟兄?”

“回大人,连卑职在内,一共二十八人。”

“一起进城吧,我这里差人引你们到承天寺去。”

当刘兴国率领他的二十七名弟兄走进城门往承天寺去时,黎将军又将他叫住,稍微避开众人,小声问道:

“这里谣传四川战局不利,真的么?”

青年军官说:“请大人莫信谣言。四川剿贼军事虽不完全顺利,但献、曹二贼决难逃出四川。阁部大人正在调集人马,继续围剿,不难全部歼灭。要谨防奸细在襄阳散布谣言惑众!”

黎将军点头说:“是呀,说不定有奸细暗藏在襄阳城内,专意散布流言蜚语。前天有人劝知府王老爷要格外小心守城,王老爷还笑着说:‘张献忠远在四川,料想也不会从天上飞来!’我也想,担心张献忠来襄阳,未免也是过虑。”

青年军官说:“当然是过虑。即令张献忠生了两只翅膀,要从四川飞到襄阳来也得十天半月!”

将军微笑着点点头,望着这一小队骑兵往承天寺方向走去。

一线新月已经落去,夜色更浓。张献忠率领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骑兵,正在从宜城去襄阳的大道上疾驰。离襄阳城不到十里远了,他忽然命令队伍在山脚下停住休息。因为已经看见襄阳南门城头上边的灯火,每个将士都心中兴奋,又不免有点担心,怕万一不能成功,会将已经进入襄阳城内的弟兄赔光。但是献忠的军纪很严,并没人小声谈话。将交三更时候,献忠大声吩咐“上马!”这一支骑兵立刻站好队,向襄阳南门奔去。

因为离战争较远,襄阳守城着重在严守六个城门,盘查出入,对城头上的守御却早已松懈,每夜二更过后便没有人了。当张献忠率领骑兵离文昌门(南门)大约二里远时,城上正打三更。转眼之间,承天寺附近火光突起,接着是襄王府端礼门附近起火,随后文昌门内火光也起。街上人声鼎沸,有人狂呼道台衙门的标营哗变。守南门的游击将军黎民安率领少数亲兵准备弹压,刚在南门内街心上马,黄昏时进城来住在承天寺的二十几名骑兵冲到。黎民安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措手不及,被一刀砍死,倒下马去。他的左右亲兵们四下逃窜。转眼之间,这一小队骑兵逼着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守门官兵将城门大开,放下吊桥。张献忠挥军入城,分兵占领各门,同时派人在全城传呼:“百姓不必惊慌,官兵投降者一概不杀!”在襄阳城内只经过零星战斗,数千官军大部分投降,少数在混乱中缒城逃散。襄阳城周围十二里一百零三步,有几十条街巷,许多大小衙门,就这样没有经过大的战斗就给张献忠占领了。

张献忠进入文昌门后,首先驰往杨嗣昌在襄阳留守的督师行辕,派兵占领了行辕左边的军资仓库,然后策马往襄王府去。到了端礼门前边,迎面遇见养子张可旺从王府出来,弟兄们推拥着一个须发尽白的高个儿老人。献忠在火光中向老人的脸上看了一眼,向可旺问:

“狗王捉到了?”

可旺回答:“捉到了。王府已派兵严密看守,不许闲杂人出进。”

献忠说:“好!快照我原来吩咐,将狗王暂时送往西城门楼上关押,等老子腾出工夫时亲自审问。”

他没有工夫进王府去看,勒马向郧、襄道衙门奔去。道台衙门的大门外已经有他的士兵守卫,左边八字墙下边躺着两个死尸。他下了马,带着亲兵们向里走去,在二门里看见养子张文秀向他迎来。他问道:

“张克俭王八蛋捉到了么?”

“回父帅,张克俭率领家丁逃跑,被我骑兵追上,当场杀死。尸首已经拖到大门外八字墙下,天明后让众百姓看看。”

献忠点点头,阔步走上大堂,在正中坐下。随即养子张定国走进来,到他的面前立定,笑着说:

“禀父帅,孩儿已经将事情办完啦。”

献忠笑着骂道:“龟儿子,你干的真好!进城时没遇到困难吧?”

定国回答:“还好,比孩儿原来想的要容易一些。多亏咱们在路上遇见杨嗣昌差来襄阳调兵的使者,夺了他的兵符,要是单凭官军的旗帜、号衣和咱们假造的那封公文,赚进城会多点周折。”

献忠快活地哈哈大笑,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拍着定国的肩膀说:“好小子,不愧是西营八大王的养子!你明白么?顶重要的不是官军的旗帜号衣,也不是公文和兵符,是你胆大心细,神色自然,使守城门的大小王八蛋看不出一点儿破绽,不能不信!”

他又大笑,又拍拍定国的肩膀,说:“你这次替老子立了大功,老子会重重赏你。你进城以后,如何很快就找到了咱们的人?”

定国说:“我带着几个亲兵去杏花村吃晚饭,独占一个房间,我刚进去,管账的秦先儿就向我瞄了几眼。随后跑堂的小陈跟进来问我要什么酒菜,看出来是我。从前孩儿两次来襄阳办事,同他见过面。我悄悄告他说咱们的人马今夜三更进城,要他速做准备,临时带人在城内放火,呐喊接应。他对孩儿说,他常去府班房中给潘先生送酒菜,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潘先生知道,好在班房里做个准备。他还对孩儿说,防守吕堰驿一带的千总吴国玺今天带家丁二十余人来襄阳领饷。他的家丁中有人与秦先儿暗中通气,早想起事,总未得手。秦先儿同他们约好,一到三更,就在他们住的阳春坊一带放火,抢占东门。要不是城中底线都接上了头,单靠孩儿这二十八个人,也不会这么顺利。”

献忠说:“好,好,办得好。老潘他们在哪里?”

白文选提着宝剑正踏上台阶,用洪亮声音代定国回答说:“潘先生以为大帅在襄王府,同两位夫人进王府了。后来他们听说大帅在这里,马上就来。”

献忠一看,叫道:“小白,你来啦!王知府捉到了么?”

白文选回答说:“跑啦,只捉到推官邝曰广,已经宰啦。”

“王述曾这龟儿子逃跑啦?怎么逃得那么快?”

“破城时候,他同推官邝曰广正在福清王府陪着福清王和进贤王的承奉们玩叶子,一看见城中火起,有呐喊声,便带领家丁保护两位郡王逃走,逃得比兔子还快。我到府衙门扑个空,又到福清王府,听说他已逃走,便往北门追赶。到临江门没有看见,听人说有二三十人刚跑出圈门。我追出圈门,他们已经逃出拱辰门,从浮桥过江了。我追到浮桥码头,浮桥已经被看守的官兵放火在烧。邝曰广跑得慢,在拱辰门里边被我抓住,当场杀死。”

献忠顿脚说:“可惜!可惜!让王述曾这小子逃脱了咱们的手!”

文选接着说:“我转回来到了县衙门,知县李天觉已经上吊死了,县印摆在公案上。听他的仆人说,他害怕咱们戮尸,所以临死前交出县印。”

献忠骂道:“芝麻大的七品官儿,只要民愤不大,咱老子不一定要杀他。倒是王述曾这小子逃走了,有点儿便宜了他!”

等了片刻,不见潘独鳌来到,张献忠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咋老潘还不来!”他平常就有个急躁脾气,何况今夜进了襄阳城,事情很多,更不愿在道台衙门中停留太久。他用责备的口气问白文选:

“你不是说老潘马上要来见我么?”

白文选回答:“潘先生说是马上要来见大帅。他现在没赶快来,说不定那几百年轻囚犯要跟咱们起义的事儿拖住了他,一时不能分身。”

献忠将大手一挥说:“年轻的囚犯,愿投顺咱们的就收下,何必多费事儿!”

张定国说:“潘先生在监中人缘好,看监的禁卒都给他买通了,十分随便,所以结交了不少囚犯中的英雄豪杰。如今见父帅亲自破了襄阳,不要说班房中年轻的愿意随顺,年老的,带病的,都想随顺,缠得潘先生没有办法。孩儿刚才亲眼看见潘先生站在王府东华门外给几百人围困在垓心,不能脱身。”

献忠一笑,说:“他妈的,咱们要打仗,可不是来襄阳开养济院的!”

他吩咐张定国立刻去东华门外,帮助潘独鳌将年轻的囚犯编入军中,将年老和有病的囚犯发给银钱遣散。然后他对白文选说:

“小白,跟老子一起到各处看看去。有重要事情在等着老子办,可没有闲工夫在这搭儿停留!”

献忠大踏步往外走去。白文选紧跟在他的身边。后边跟着他们的大群亲兵。文选边走边问:

“大帅,去处决襄王么?”

献忠用鼻孔哼了一声,说:“老子眼下可没有工夫宰他!”

他们在兵备道衙门的大门外上了战马,顺着大街向一处火光较高的地方奔去。城内到处有公鸡啼叫,而东方天空也露出鱼肚白色。

天明以后,城内各处的火都被农民军督同百姓救灭,街道和城门口粘贴着张献忠的安民告示,严申军纪:凡抢劫奸淫者就地正法。告示中还提到襄阳现任官吏和家居乡绅,只要不纠众反抗天兵,一律不杀。有几队骑兵,捧着张献忠的令箭,在城关各处巡逻。一城安静,比官军在时还好。街上店铺纷纷开市,而一般人家还在大门口点了香,门额上贴“顺民”二字。

西营的后队约三千人,大部分是昨日早晨袭破宜城后随顺的饥民,在辰巳之间来到了。献忠命这一部分人马驻扎在南关一带,不要进城,同时襄阳投降的几千官军和几百狱囚已经分编在自己的老部队中,将其中三千人马开出西门,驻扎在檀溪西岸,直到小定山下,另外两千多人马驻扎在阳春门外。这两处人马都有得力将领统带,加紧操练,不准随便入城。襄阳城内只驻扎一千精兵和老营眷属,这样就保证了襄阳城内秩序井然,百姓安居如常。襄阳百姓原来都知道张献忠在谷城驻军一年多,并不扰害平民,对他原不怎么害怕,现在见他的人马来到襄阳确实军纪严明,不杀人,也不奸淫抢劫,家家争着送茶,送饭,送草,送料。

献忠因樊城尚在官军手中,只有一江之隔,而王述曾也逃到樊城,所以他在早饭前处理了部队方面的重大事情之后,又亲自登上临江门城头向襄江北岸望了一阵,又察看了北城地势,下令将文昌门和西门上的大炮移到夫人城和拱辰门上,对准樊城的两处临江码头。浮桥在西营人马袭破襄阳后就被樊城官军烧毁,所以只需要用大炮控制对岸码头,防止樊城方面派人乘船来袭扰襄阳。

从北门下来,张献忠回到设在襄王宫中的老营,由宫城后门进去穿过花园,到了襄王妃居住的后宫。敖氏和高氏等五位夫人已经换了衣服,打扮整齐,在王府宫中等他。当敖氏和高氏等看见他走进来时,都慌忙迎了上来,想着几乎不能见面,不禁流出热泪。献忠笑着向她们打量片刻,特别用怀疑的眼神在敖氏的焕发着青春妩媚的脸上多打量一眼,然后对她们嘲讽地说:

“你们不是又回到老子身边么?酸的什么鼻子?怕老子不喜欢你们了?放心,老子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你们。妈的,娘儿们,没有胡子,眼泪倒不少!你们的眼泪只会在男人面前流,为什么不拿眼泪去打仗?”这最后一句话,引得左右人忍不住暗笑。他转向一个老营中的头目问道:“潘先生在哪里?怎么没有看见?”

“回大帅,潘先生在前边承恩殿等候。”

献忠立刻走出后宫,穿过两进院落,由后角门走进承恩殿院中,果然看见潘独鳌站在廊庑下同几个将领谈话。献忠一边走一边高兴地大叫:

“唉呀,老潘,整整一年,到底又看见你啦!我打后宫进来,你不知道吧?”

潘独鳌边下台阶迎接边回答说:“刚听说大帅到了后宫,我以为大帅会坐在后宫中同两位夫人谈一阵话,所以在此恭候,不敢进去。”

献忠已经抓住了独鳌的手,拉着他走上台阶,说:“我哪有许多婆婆妈妈的话跟她们絮叨?还是咱们商量大事要紧。你们大家吃过早饭没有?”

同众将和潘独鳌站在一起的马元利回答说:“同潘先生一起等候大帅回来用饭。”

“好,快拿饭。老子事忙,也饿得肚子里咕噜响。看王府里有好酒,快拿来!军师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他在襄阳城中有亲戚么?”

马元利说:“杨嗣昌在襄阳积存的军资如山,王府中的财宝和粮食也极多。军师怕分派的将领没经验,会发生放火和抄抢的事儿,他亲自带着可靠将士,将这些地方查看一遍,仓库封存,另外指派头目看守,他还指派头目去查抄各大乡宦巨富的金银财宝,还要准备今日先拿出几十担粮食向城中饥民放赈,忙得连早饭也顾不上吃。”

献忠点头说:“他娘的,好军师,好军师。快派人请他回来,一起吃早饭。”他转向潘独鳌,眼睛里含着不满意的嘲笑,说:“老潘,好伙计,你可不如他。你在杨嗣昌面前说的什么屁话,老子全知道。不过,你放心,过去的事儿一笔勾啦。我这个人不计小节,还要重用你。这一年,你坐了监,也算为咱老张的事儿吃了苦啦。”

潘独鳌满脸通红,起初他的心好像提到半空中,听完献忠的话,突然落下来,又羞愧,又感动,吃吃地说:

“我初见杨嗣昌的时候实想拿话骗他,并非怕死,只不过想为大帅留此微命,再供大帅驱使耳。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独鳌有生之年,定当……”

献忠笑着说:“不用说啦。不用说啦。小事一宗,我说一笔勾就算勾啦。啊,老徐,你回来得好,正等着你吃早饭哩!”

徐以显在查封王府财宝时已经同潘独鳌见了面。他现在不知道献忠刚才说的什么话,为着给潘吃一颗定心丸,拉着潘的手说:

“老潘,咱们大帅常常提到你,总说要设法救你,今日果然救你出狱了。大帅的两位夫人在狱中幸得足下照顾,都甚平安,这也是你立的一功。”

因为承恩殿太大,早饭摆在东配殿中。张献忠给潘独鳌斟了满杯酒祝贺他平安无恙。潘独鳌也回敬献忠,祝贺大捷。陪坐的众亲将一同干杯。献忠快活地向大家问:

“你们猜猜,杨嗣昌下一步会走什么棋?”

众人说猜不准,反正他没有什么好棋可走,大概会被崇祯逮京问罪,落得熊文灿那样下场。献忠又望着潘独鳌:

“老潘,你说?”

潘独鳌笑着说:“据我看,杨嗣昌已经智尽力竭,连陷两座名城,失陷两处亲藩,必将走自尽一途。”

献忠愕然:“啊?你说清楚!”

独鳌重复说:“洛阳确实于上月二十四日夜间失守,李自成杀了福王。如今又失了襄阳,襄王也将成大帅的刀下鬼。崇祯岂能轻饶他?即令崇祯有意活他,朝廷中门户之争一向很凶,平时他就是众矢之的,岂不乘机群起攻击,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但杨嗣昌不像熊文灿那样懦弱,所以我猜他八九成会自尽而死。”

献忠瞪大眼睛问:“洛阳的消息可是真的?”

独鳌点头说:“昨日我在狱中听说,襄阳道、府两衙门已差人探明是千真万确。”

献忠骂道:“他妈的,老子在路上听到谣传,还想着不一定真。瞧瞧,气人不气人?咱们又迟了一步,果然给自成抢在前头啦!”

马元利说:“虽然李帅先杀了明朝亲藩,走在咱们前边,但襄王也是亲王。”

献忠说:“襄王虽然也是亲王,可是福王是崇祯的亲叔父,杀福王更能够为百姓解恨,更够味道!”片刻沉默过后,他接着说:“也好,咱们捉到襄王也是一头大猪。自成杀了福王,崇祯未必会要杨嗣昌的命。咱杀了襄王,这襄阳是杨嗣昌自己管的地方,崇祯岂能不要他的八斤半?咱们快吃饭,快办事,打发襄王这老杂种上西天!”

匆匆吃毕早饭,张献忠命人在承恩殿前廊下摆了一把太师椅,自己先坐下,然后吩咐将襄王朱翊铭押来,跪到阶下。襄王叩头哀求说:

“求千岁爷爷饶命!”

献忠说:“操他娘,你是千岁,倒叫我千岁!我不要你别的,只借你一件东西。”

襄王说:“只要千岁饶命,莫说借一件东西,宫中金银宝玩任千岁搬用。”

献忠冷笑说:“哼,我现在已经占了襄阳,占了你的王宫,你有何法禁我搬用?老子不承你这个空头情!只一件东西,你必得借我一用。”

襄王颤声说:“不知千岁所要何物。只要小王宫中有,甘愿奉献。”

“宫中有的,我自然不用向你借。我借你的头,行么?”

襄王叩头说:“恳千岁爷爷饶命!饶命!”

献忠说:“为这件事,你不用叩头求饶。我原是想杀杨嗣昌,可是他在四川,我杀不到,只好借借你的头。我砍掉你的猪头,崇祯就会砍掉他的狗头。我今日事忙,废话少说,马上就借。”他向亲兵叫道:“快拿碗酒来!”一个亲兵立刻将早饭剩下的酒端来一碗,并且依照献忠的眼色,端到襄王身边。献忠笑着说:“王,请喝下去这碗酒,壮壮胆,走出城西门将脖子伸直点儿!”

襄王仍在叩头,却被左右士兵从地上拖起。他们也不勉强他喝下送命酒,推着他踉跄地走出被火烧毁一角的端礼门,把他同他的侄儿贵阳王朱常法一起推出襄阳西门斩首。当他们由白文选率领五十名弟兄押赴西门外刑场时,沿途一街两行百姓争着观看,有几百人跟出西门。很多人拍手称快,有人骂道:

“这两只猪,可逃不脱屠刀啦!”

张献忠一面派出一支三百人的骑兵由小路越过南漳,日夜赶路,往南漳西南歇马河附近去迎接曹操,一面从襄王的钱财中拨出十五万两银子赈济穷人,并在襄阳城中和四郊征集骡马、粮食,招收新兵。

曹操从当阳沿着沮水向房县的方向前进,到了歇马河附近就停下来,等候襄阳消息。驻军房县和竹山之间的郧阳巡抚袁继咸因手下人马单弱,不敢向曹操进攻,却没料到张献忠会智取襄阳。曹操看见派来迎接的骑兵,全营振奋异常,星夜赶路,于初七日黄昏来到襄阳,与献忠会师。献忠在襄王宫中治了盛大宴席,一则为曹操和曹营中的重要将领们接风,二则庆贺联军打败杨嗣昌和袭破襄阳。在宴席上,大家又谈论一阵杨嗣昌,嘲笑他刚出北京和来到襄阳时有多么神气,有多大抱负,后来如何挨四川人的骂,如何指挥不了左良玉和贺人龙这班跋扈悍将。他们还谈到张定国如何射杀四川老将张令,以及女将秦良玉如何只经一战,三万人全军覆没,一生威名扫地。将领们的兴头极高,加上张献忠平时对将领们十分随便,谈笑风生,骂人也骂得俏皮,所以大庭中热闹非凡。潘独鳌同罗汝才坐在一起,他给汝才敬了一杯酒,开玩笑说:

“曹帅,秦良玉大概还年纪不老,风韵犹存,你为何不将她活捉过来?”

汝才笑一笑说:“你以为秦良玉还不老么?她比我的妈妈还老,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奶奶啦,还说屁风韵犹存!”

潘独鳌说:“不会吧?崇祯二年她带兵到北京勤王。崇祯在平台召见,赐她御制诗四首,一时朝野传诵。我记得那四首中有这样句子:‘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内握兵符。’‘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还有:‘凯歌马上清吟曲,不似昭君出塞词。’‘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看崇祯在这些诗句中用的都是艳丽的字眼,我猜想秦良玉那时不过二三十岁,不仅武艺好,容貌也美。如何现在就六七十了?”

献忠不禁哈哈大笑,说:“老潘,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崇祯住在深宫里,兵部尚书事前只对他说女将秦良玉带兵来京勤王,并没有告诉他说秦良玉那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他的左右太监们都不清楚。他当晚就在乾清宫诌起诗来,第二天平台召见,将这四首诗赐给秦良玉。因为他是皇上,不惟秦良玉感激流涕,就是朝野上下也都认为这是秦良玉的莫大荣幸,谁也不敢说皇上诌的诗驴头不对马嘴。天下事,自古如此。他崇祯住在深宫中,外边事全凭群臣和太监们禀奏,能够知道多清?就像咱们同杨嗣昌怎么打仗这样大事,他能知道个!”

这几句话引起来一阵哄堂大笑。

第二天,张献忠派少数人马乘船渡江,饥民和士兵内应,在樊城的明朝文武官吏逃走,没有费一枪一刀就占了樊城,修复了浮桥。罗汝才的人马在襄阳休息一天。献忠将在襄阳所得的新兵、金银、粮食和骡马分给汝才一部分。曹营将士都认为西营发了大财,曹营分得的太少,暗中怨忿。曹操的几个亲信将领对他说:“大帅,你也该在张帅面前争一争,不能够他们西营吃饱了肉,扔给咱们曹营几根骨头!”曹操的心中也很不平,但是他不许将领们乱说,叫大家忍耐一时,将领们退出后,他悄悄向吉珪说:

“子玉,敬轩如今志得意满,看来他不再将咱们曹营放在眼里啦!”

吉珪说:“目前还不到同西营散伙时候,对此事万勿多言,忍为上策。等待时机一到,再谋散伙不迟。”

曹操又感慨说:“李自成破洛阳,杀福王。张敬轩破襄阳,杀襄王。转眼之间他们二人声威大震,倒是我罗汝才没出息,像是吹鼓手掉井里——响着响着下去啦!”

吉珪冷笑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看未必天意即便亡明。将军不为已甚,为来日留更多回旋余地,岂不甚好?”

曹操望着吉珪片刻,忽有所悟,轻轻点头。

当日夜间,因听说左良玉统率两万人马从鄂西追来,离襄阳只有一百多里,驻扎在襄阳城郊的联军,全数移到樊城,烧了浮桥,并且在离开前放火烧了襄阳府和停放襄王尸首的西城楼。

初九一早,联军数万人马离樊城向随州进发。路过张家湾时,太阳出来了。罗汝才策马追上献忠,并辔而行,在鞍上侧身问道:

“敬轩,听说自成杀了福王以后,一直逗留在洛阳未走,大赈饥民,人马增加极快。你看他下一步将往哪搭儿?”

献忠摇头说:“难说,这家伙,眼看他的羽毛丰满啦,反而把咱们撇在后头!”停一阵,他又快活起来,回头说:“曹哥,说实话,我此刻倒不想自成的事,是想着另外一位朋友,一位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你猜是谁?”

“谁呀?”

“杨文弱!曹哥,你想,咱们这位对手如今是什么情形?你难道不关心么?”

罗汝才哈哈地大笑起来。

第六章

今天是二月三十日,杨嗣昌来到湖北沙市已经三天了。

沙市在当时虽然只是荆州的一个市镇,却是商业繁盛,在全国颇有名气。清初曾有人这样写道:“列巷九十九条,每行占一巷;舟车辐凑,繁盛甲宇内,即今之京师、姑苏皆不及也。”因为沙市在明末是这般富裕和繁华,物资供应不愁,所以杨嗣昌将他的督师行辕设在沙市的徐园,也就是徐家花园。他当时只知道襄阳失守,襄王被杀,而对于洛阳失陷的消息还是得自传闻,半信半疑。关于襄阳失陷的报告是在出了三峡的船上得到的。猛如虎在黄陵城的惨败,已经使杨嗣昌在精神上大受挫折;接到襄阳失守的报告,他对“剿贼”军事和自己的前途便完全陷入绝望。在接到襄阳的消息之前,左右的亲信们就常常看见他兀坐舱中,或在静夜独立船头,有时垂头望着江流叹气。在入川的时候,他常常在处理军务之暇,同幕僚和清客们站在船头,指点江山,评论形胜,欣赏风景,谈笑风生;有时他还饮酒赋诗,叫幕僚和清客们依韵奉和。而如今,他几乎完全变了。同样的江山,同样的三峡奇景,却好像跟他毫无关系。出了三峡,得到襄阳消息,他几乎不能自持。到沙市时候,他的脸色十分憔悴,左右亲信们都以为他已经病了。

今日是他的五十四岁生日。行辕将吏照例替他准备了宴席祝寿,但只算是应个景儿,和去年在襄阳时候的盛况不能相比,更没有找戏班子唱戏和官妓歌舞等事。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勉强受将吏们拜贺,在宴席上坐了一阵。宴席在阴郁的气氛中草草结束。他明白将吏们的心情,在他临退出拜寿的节堂时候,强打精神,用沉重的声音说:

“自本督师受任以来,各位辛苦备尝,原欲立功戎行,效命朝廷。不意剿贼军事一再受挫,竟致襄阳失陷,襄王遇害。如此偾事,实非始料所及。两载惨淡经营,一旦付之东流!然皇上待我恩厚,我们当谋再举,以期后效。诸君切不可灰心绝望,坐失亡羊补牢之机。本督师愿与诸君共勉!”

他退回处理公务和睡觉的花厅中,屏退左右,独坐案边休息,对自己刚才所讲的话并不相信,只是心上还存在着一线非常渺茫的希望。因为他吩咐不许有人来打扰他,所以小小的庭院十分寂静,只有一只小鸟偶尔落到树枝上啁啾几声。他想仔细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但是思绪纷乱。一会儿,他想着皇上很可能马上就对他严加治罪,说不定来逮捕他的缇骑已经出京。一会儿,他幻想着皇上必将来旨切责,给他严厉处分,但仍使他戴罪图功,挽救局势。一会儿,他想着左良玉和贺人龙等大将的骄横跋扈,不听调遣,而四川官绅如何百般抵制和破坏他的用兵方略,对他造谣攻击。一会儿他猜想目前朝廷上一定是议论哗然,纷纷地劾奏他糜费百万金钱,剿贼溃败,失陷藩王。他深知道几十年来朝野士大夫门户斗争的激烈情况,他的父亲就是在门户斗争中坐了多年牢,至今死后仍在挨骂,而他自己也天天生活在门户斗争的风浪之中。“那些人们,”他心里说,“抓住这个机会,绝不会放我过山!”他想到皇上对他的“圣眷”,觉得实在没有把握,不觉叹口气,冲口说出:

“自来圣眷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何况今上的秉性脾气!”

他的声音很小,没有被在窗外侍候的仆人听见。几天来缺乏睡眠和两天来少进饮食,坐久了越发感到头脑眩晕,精神十分萎惫,便走进里间,和衣躺下,不觉矇眬入睡。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已经被逮捕入京,下在刑部狱中,几乎是大半朝臣都上疏攻他,要将他问成死罪,皇上也非常震怒;那些平日同他关系较好的同僚们在这样情况下都不敢做声,有些人甚至倒了过去,也上疏讦奏,有影没影地栽了他许多罪款。他又梦见熊文灿和薛国观一起到狱中看他,熊低头叹气,没有说话,而薛却对他悄声嘱咐一句:“文弱,上心已变,天威莫测啊!”他一惊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定神以后,才明白自己是梦了两个死人,一个被皇上斩首,一个赐死。他将这一个凶梦想了一下,心中叹息说:

“唉,我明白了!”

前天来沙市时,船过荆州,他曾想上岸去朝见惠王,一则请惠王放心,荆州决可无虞,二则想探一探惠王对襄阳失陷一事的口气。当时因忽然身上发冷发热,未曾登岸。今天上午,他差家人杨忠拿着他的拜帖骑马去荆州见惠王府掌事承奉刘古芳,说他明日在沙市行过贺朔礼之后就去朝见惠王。现在他仍打算亲自去探一探惠王口气,以便推测皇上的态度。他在枕上叫了一声:“来人!”一个仆人赶快小心地走了进来,在床前垂手恭立。杨嗣昌问杨忠是否从荆州回来。仆人对他说已经回来了,因他正在睡觉,未敢惊驾,现在厢房等候。他立刻叫仆人将杨忠叫到床前,问道:

“你见到刘承奉没有?”

杨忠恭敬地回答:“已经见到了刘承奉,将老爷要朝见惠王殿下的意思对他说了。”

杨嗣昌下了床,又问:“将朝见的时间约定了么?”

杨忠说:“刘承奉当即去启奏惠王殿下,去了许久,可是,请老爷不要生气,惠王说……请老爷不要生气,不去朝见就算啦吧。”

嗣昌的心中一寒,生气地说:“莫啰嗦!惠王有何口谕?”

杨忠说:“刘承奉传下惠王殿下口谕:‘杨先生愿见寡人,还是请先见襄王吧。’”

听了这话,杨嗣昌浑身一震,眼前发黑,颓然坐到床上。但是他久做皇上的亲信大臣,养成了一种本领,在刹那间又恢复了表面上的镇静,不曾在仆人们面前过露惊慌,失去常态。他徐徐地轻声说:

“拿洗脸水来!”

外边的仆人已经替他预备好洗脸水,闻声掀帘而入,侍候他将脸洗好。他感到浑身发冷,又在圆领官便服里边加一件紫罗灰鼠长袍,然后强挣精神,踱出里间,又步出花厅,在檐下站定。仆人们见了他都垂手肃立,鸦雀无声,仍像往日一样,但是他从他们的脸孔上看出了沉重的忧愁神色。行辕中军总兵官和几位亲信幕僚赶来小院,有的是等候有什么吩咐,有的想向他有所禀报。他轻轻一挥手,使他们都退了出去。一只小鸟在树上啁啾。一片浮云在天空飘向远方,随即消失。他忽然回想到一年半前他临出京时皇帝赐宴和百官在广宁门外饯行的情形,又想到他初到襄阳时的抱负和威风情况,不禁在心中叹道:“人生如梦!”于是他低着头退入花厅,打算批阅一部分紧急文书。

他在案前坐下以后,一个仆人赶快送来一杯烫热的药酒。这是用皇帝赐他的玉露春酒泡上等高丽参,他近来每天清早和午睡起来都喝一杯。他喝过之后,略微感到精神好了一些,便翻开案上的标注着“急密”二字的卷宗,开始批阅文书,而仆人为他端来一碗燕窝汤。他首先看见的是平贼将军左良玉的一封文书,不觉心中一烦。他不想打开,放在一边,另外拿起别的。批阅了几封军情文书之后,他头昏,略作休息,喝了半碗燕窝汤,向左良玉的文书上看了一眼,仍不想看,继续批阅别的文书。又过片刻,他又停下来,略作休息,将燕窝汤吃完。他想,是他出川前檄令左良玉赴襄阳一带去“追剿”献忠,目前“追剿”军事情况如何,他需要知道。这么想了想,他便拆开左良玉的紧急机密文书。左良玉除向他简单地报告“追剿”情况之外,却着重用挖苦的语气指出他一年多来指挥失当,铸成大错。他勉强看完,出了一身大汗,哇的一声将刚才吃的燕窝汤吐了出来。他明白,左良玉必是断定他难免皇帝治罪,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责他,将军事失利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他叹口气,恨恨地骂道:“可恶!”无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立刻跑进来两个仆人,一个清扫地上脏东西,一个端来温开水请他漱口,又问他是否请医生进来。他摇摇头,问道:

“刚才是谁在院中说话?”

仆人回答:“刚才万老爷正要进来,因老爷恰好呕吐,他停在外边等候。”

杨嗣昌无力地说:“快请进来!”

万元吉进来了。他是杨嗣昌最得力的幕僚,也是最能了解他的苦衷的人。杨嗣昌急需在这艰难时刻,听一听他的意见。杨嗣昌点首让坐,故意露出来一丝平静的微笑。万元吉也是脸色苍白,坐下以后,望望督师的神色,欠身问:

“大人身体不适,可否命医生进来瞧瞧?”

嗣昌微笑摇头,说:“偶感风寒,并无他病,晚上吃几粒丸药就好了。”他想同万元吉谈一谈襄阳问题,但看见元吉的手里拿有一封文书,便问:“你拿的是什么文书?”

万元吉神色紧张地回答说:“是河南巡抚李仙风的紧急文书,禀报洛阳失守和福王遇害经过。刚才因大人尚未起床,卑职先看了。”

杨嗣昌手指战抖,一边接过文书一边问:“洛阳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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