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报的力量不可估量，像一把千斤重锤，狠狠地压住了事情本身，举报就代表了事实。赵老师写了解释的声明递到领导的手中，换来了一句“无风不起浪啊”。对于这件事情，真假和对错已经不重要了，都可以用一句话概论——苍蝇不叮无缝蛋，一个巴掌拍不响。一周之后，赵老师就被调走了。
至于是谁去教育局举报的，有人说是安小琴的老公，有人说是学生家长，还有人说是张校长，说起来好像都合情合理，但也说不出个具体的人。几年之后，再谈起这件事，村里人倒是万口一词，说是张校长的老婆去举报的，她担心赵老师的出现会威胁到张校长的地位，以后张校长变成赵校长。
赵老师走的那天，特意来家里和奶奶告别。他依旧一脸笑意，和奶奶说要保重身体。奶奶握着他的手说，“孩儿啊，婶知道你做不出来那样的事，你老实，让人害了啊。”赵老师的脸上流下了两串泪水，但仍然带着笑意，他说，“婶，你信我就行，看来你做的饭我没白吃”临走之前，他还帮奶奶拎了三筐柴火，劈了一筐明子。
顶替赵老师的是刘老师，刘老师原本是镇上的老师，听说村里缺了老师，主动申请调来富山小学。刘老师喜欢穿衬衫，有点秃顶，脸圆圆的，显得很平易近人。他来了之后，给小学增设了两门科目，音乐课和体育课。操场上多了几条线，是用于练习短跑和跳远的，一个月后，仓库里又多了一架钢琴。从那以后，每天下午一点，远方的农地里传来拖拉机哄哄的声音，学校里传来伴着钢琴声的“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的稚嫩歌声。
每学期开学发新书的时候，刘老师还会发一沓牛皮纸，教学生们包书皮。除了牛皮纸，刘老师会拿几盒七巧板放在讲台上，然后笑眯眯的说，“咱班有没有粗心的呀，丢了板子的可以自己来拿，缺哪块拿哪块，不能多拿，自己有的就不要再拿了，要留给别的同学。”——刘老师班级的学生，在入学的时候，就会收到一盒七巧板作为入学礼物。
孩子的记忆其实很神奇，大事往往在心中不值一提，小事却往往根深蒂固。那些不起眼的小事会随着认知的变化和阅历的增长，催化显示出它该有的模样。就像是我记得刘老师用七巧板拼成的小狐狸，它的尾巴是个平行四边形。
刘老师的班级，课间休息的十分钟永远都是十分钟，不会推迟。他说，“守时是最重要的品格，尊重时间，不仅是为了尊重他人，也是要尊重自己。”在这十分钟里，他总是坐在教室门口拿着小刀给大家削铅笔，有时候也会和学生们一起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他当老鹰，每次都会输给一群小鸡。
刘老师来了以后，不仅给富山小学带来了一些改变，也给村里的家长们带来了一些改变。之前村里人说，孩子上不上学的，识字就行，学好学坏的都是命。现在村里人说，孩子得好好上学啊，学好了就出息了，没准咱村能出一大批大学生呢。
于是村里的家长都开始算着自己孩子的年龄，算着几岁上学才能送到刘老师的班级里。为此，有的孩子五岁就上学了，有的孩子九岁才上学。我出生那年，村里一共新添了个女孩，母亲常和我说，“你出生那年是个好年头，咱村生的全是姑娘，那时候，我生完你没有奶水，你孙姨就老喂你，你们几个姑娘就串着吃奶，也算的上是亲姐妹。”
吃了同样的奶水，也就有了奇妙的联系，所以这家的女人们在一起商量，等到几个孩子六岁的时候，就送去上学，那样的话孩子们一起上学有个照应，正好还能接上刘老师的班。于是我们六岁那年，一起牵着手入了学。新班级里除了我们个女孩，还有两个九岁的男孩，一个是刚刚入学的，另一个是从二年级降级下来的。
但在刘老师教了我们两年之后，三年级开学那天，我们的班主任变成了周老师。据说是因为张校长老婆的侄子入学了，于是张校长就把刘老师调整到了他侄子的班级。那天是发红领巾的日子，但我们都哭了。
直到现在，我们的母亲们还会坐在一起感叹，“要是当年能让刘老师一直教下去，没准俺家也能出个大学生呢。”又感叹，“还得是有关系啊，咱当年给张校长送点礼好了。那时候也不懂这些。”
周老师是学校里唯一的女老师，是从隔壁村调过来的，她眼露四白，眼珠小眼白多，眉毛长的很低，紧紧靠近眼睛，一头枯燥的卷发，一张平整的方脸，从侧面看甚至看不到五官，嗓子很尖，说话的声调特别高，但是唱歌很难听，也不会弹钢琴，所以也不让我们上音乐课。
周老师的讲课方式很新颖，所以我在小学三年级就学会了自学。她几乎不讲课，习惯让我们自己默读课本，学会的同学可以当老师，在讲台上讲给其他同学听。夏天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口晒太阳，冬天的时候就坐在门口织毛衣。
她为数不多的几次讲课，都是因为有教育局的人来听课，听课前我们会演练好几遍，什么时候提问，什么时候举手，谁来回答问题，都得熟记于心，甚至于听课的那天，我们穿什么衣服，她都会提前叮嘱我们，连红领巾都要提前洗干净。
我小学的课本，基本都是我的好朋友孙梅教给我的，母亲说我和她是喝一个奶水长大的。孙梅书读的快，翻看几遍就会了，我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而都是她给我解答的。现在的我有点怀疑她教的内容是不是正确的了，但当年我觉得她说的全是对的，她一定看懂了。
而周老师，教的课本不多，却教会了我们两个技能。一个是抓癞蛤蟆，一个是在炉子里生火。虽然这两项技能，在我小学毕业之后再也没有用过，但我依旧记忆犹新。
四年级第一学期开学那天，天空接连阴沉着，空气中夹裹着凉飕飕的风，扩散着雨的味道，仿佛孕育着雨。伴随着一阵风和一阵雷后，无数细小的珠串编织的帘子从天而降，突兀地网在天地之间。一片烟雨，一片迷蒙，霎时地面汇成了河，肆意纵横地漫流着。雨过后的天空逐渐晴朗起来，如明镜般的干净。弥漫于天地间的灰尘，被荡涤得无影无踪，令人心旷神怡。
听说四年级要新加一门课程——思想品德。我们都很兴奋，期待着新课本的到来。刘老师之前给我们的牛皮纸已经不能再反复使用了，所以这学期得用报纸包书了。
上课的铃刚刚打响，周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这几天我们就先不上课了，你们都去操场边上的草地找癞蛤蟆，抓到之后装进袋子里，交给我。现在你们可以上来领袋子了。”周老师又看看我们桌子上的一沓报纸，说，“你们拿报纸包起来，再放袋子里。”我们都傻愣在板凳上，本来以为等得到新课本，没想到得到的是塑料袋，本来以为能用报纸包新课本，没想到包的却是癞蛤蟆。
周老师的哥哥得了肺癌，不知道哪里听到的土偏方，说是吃癞蛤蟆皮可以痊愈，但土偏方毕竟是土偏方，不能去药房抓药，就得用土办法抓药。于是我们就成了她寻找药引子的工具。就这样，我们在操场抓了一个多月的癞蛤蟆，不过主要的功臣还是那两位男同学。我们个女孩，在操场上一边哭一边跑，倒像是癞蛤蟆抓我们，一个多月一无所获，周老师生气的说，“一群废物，长大都得嫁不出去。”
直到十一月她哥哥病逝，我们才停止这项活动，才从讲台下面拿到了新课本。但我们已经没有报纸包书皮了。
每到冬天，我们的教室中央就会架起一个铁皮炉子，长长的烟筒也是铁皮的，从窗户升到外面去。炉子下面有一个正方形的口子，往里面填满柴火，点燃之后就能让整个屋子暖和和的。用来引火的是明子，学名叫琥珀木，其实是松树的一种，里面有松油，松油易燃，所以都用明子来引燃柴火。
周老师给我们排了一个排班表，是每天要早到一小时生火的名单。这样的话，上课的时候才能暖和和的。我第一次生火的时候，怎么也点不着，急的在教室哭，是同样早起来生火的刘老师帮我点燃的。刘老师说，“你点燃明子的方法不对，明子点燃之后不能直接放进去，明子一会就灭了，要倒着放进去，这样才能一直燃。”然后刘老师让我去他的班级坐着烤火，等我们教室的炉子燃起来再让我回来。
我第二次烧火的时候，按照刘老师的方法，等明子点燃之后，我倒着拿，却怎么也放不进去，滴掉的松油滴在我的手上，烫起了一个水泡，母亲给我涂了厚厚的一层大酱。从那之后，每次轮到我的时候，都是父亲去学校帮我点火。直到六年级，我才学会怎么在铁炉里生火。
除了这两项技能，我还记得周老师教我们的两条常识。
她说，“人的胃是和拳头一样大的。”吓得我不敢吃馒头，奶奶蒸的馒头那么大一个，比我的拳头大，我觉得我要是吃了一个馒头，就会被噎死了。
她还说，“男左女右的意思，是男人的心脏在左边，女人的心脏在右边。”我总是跑去厕所偷偷地摸自己的心跳，反反复复的确认，我坚信我的身体构造和别人不一样。我的心脏在左边，成了我小学时期最大的秘密。
我结婚的时候，母亲给周老师和刘老师都送了请帖。我和母亲抱怨说，“我不想请周老师，她不算是我的老师，我一看到她就会想到癞蛤蟆。”母亲却说，“别人可以说她教的不好，但你不能这么说，她教过的班级，很多孩子都挨了她的打，但她没打过你，对你还行。”
婚礼那天，刘老师送了我一个牛皮笔记本，第一页写了“百年好合”几个字，是刘老师的笔迹。我拉着刘老师，邀请他和我父母坐在一座，刘老师拒绝了。我说，“老师，您是我的恩师，大学也是您帮我选的，您应该坐在这。”他说，“你能走出山村，闯出自己的天地，实属不易，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你自己，我看到你成家立业，已经很满足了。”
周老师那天也眉花眼笑，她拿着酒杯游荡在每一桌喝酒，大声地说，“谁说我不会教课，我这不是教出来个大学生，杨柳宁能考上大学，不还得多亏我这个小学老师，哈哈哈哈……”笑声像小刀划玻璃的那样，不堪入耳。
典礼结束后，我在门口送别刘老师。我突然感觉到他老了许多，头顶的毛发好像更少了一些，显得更秃了，脸也不圆了，别人中年发福，他却消瘦了不少。我说，“老师，谢谢你能来。”他说，“柳宁，成家之后，记住得先对自己好了，再对别人好。”
我潸然泪下，泪水流到了嘴里，那股味道很熟悉，是小学三年级开学那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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