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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君不鉴沙通天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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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转白,狄阿鸟的帐篷里渐渐亮堂。

狄阿鸟跨进来就仰天躺倒在木榻上。

“我知道你是要作雍族人的大皇帝。”石春生的话似乎仍在帐篷顶处回荡,反复地问,“难道一个小官就能让你忘记仇恨吗?”刹那间,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静蹙驻留,更替消逝,却是都是冷漠漠的,他们用严厉的声音斥责说:“你一心贪慕中原人的文明,厌恶我们!”

“不!”他猛地坐起来。

猫腰进来的路勃勃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大食瓢差掉泼掉。

他小心翼翼地蹲在旁边,对着食瓢吹了几口气,说:“哥!再伤心也要吃东西。这是仇人身上长的,刚煮出来。”狄阿鸟眼前的一切幻象都消失了,他扭头看住路勃勃,心神不定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老是惺惺作态,不够野蛮?”

路勃勃怪异,连忙说:“不野蛮,一点也不野蛮,是,是……对,是他们说的那种君子!”

狄阿鸟心底一沉,敛了面容,两眼发直,喃喃地问:“我怎么会这个样子呢?难道是血脉里带的……”他摸摸自己的头,连忙拽掉头上的发韭,又问:“你再看看,我和鹿巴像一家人呢,还是和吕宫像一家人?”

路勃勃瞪大眼睛,难为情地说:“和他们都不是一家人!”

狄阿鸟黯然点头,摸了颗丸嚼了几嚼,咽了下去。

路勃勃连忙补充:“和我像。这仇人的蛋蛋和仇人的心都没人敢吃,只有你和我吃!”狄阿鸟回头看看肉嫩滋美的蛋蛋,猛然惊醒。他咬着牙又摸一颗,大口嚼了两嚼,捧头伤感,要求说:“给我弄点酒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牧人,比任何人都像牧人的牧人!”

不断有人经过躺在外面的担架进来。

他们的默不着声和小心翼翼让气氛越来越肃穆。

等进来的人并成两排肃坐后,一夜间似乎变得成熟了的牛六斤来到狄阿鸟身边,轻轻地说:“除了祁连和图里图利在外打仗,咱们家的人都聚集在帐里帐外。”

狄阿鸟却仍低头嚼肉,一碗酒、一碗酒地仰头喝去,喃喃地问他:“倘若日后见到我的阿姐,我该怎么告诉她?”

牛六斤沉默下去。

赵过却跪直身子,似安慰似反对地说:“打仗就会死人!”

牛六斤把手伸到后面摆一摆。

可他未看到,仍大声说:“一起死过的人多了。从来也没见你这样难过。仇人不也杀了吗?”

狄阿鸟琢磨到他有谴责自己厚此薄彼的意思,愕然抬头,朝四处看了一遭,理不直气不壮地说:“可我没法给……”他话说出来就打住了,心想:是呀,谁没有亲戚,自己难道就不需要交代?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头喝下去,擦了擦嘴,挥了挥手说:“你说的对,都回去休息吧。”

他再抬起头,众人都没动,因而问他们说:“怎么了?”

许多人相互看来看去,却仍不出声。

坛阿让用脚踢了踢牙猴子。

牙猴子给了他个恨恨地眼神,回头说:“阿鸟。可咱杀了人家的大官呀。你看,是不是赶快让图里图利和祁连回来,咱们再换个地方生活?”

狄阿鸟粗鲁地说:“他娘的夺吕县长的县城,还抢人家的妻女,杀,该杀。朝廷和别里不一样,我是代理的县尉,落到我手心里就该我管。老子我不承认自己是在为春生报仇,只承认自己是在刚正地执法。”稍微停了一下,他又说:“不过,中原朝廷不讲道理,咱们也不得不防。”

他摸了块心肌,咯吱地咀嚼,生生咽下去说:“我已经想了个好去处,那就是占据胡子们的山寨,收编后屯守!胡子们自寻死路来打县城,图里图利可以抄上他们的后路,顺利地占据山寨。你们说,我们是去拥有大片、大片的草地林子呢,还是要和哪个村子里的百姓挤到一块住好?”

牛六斤干脆坐到狄阿鸟的膝盖下,回头给大伙说:“阿鸟给我说过,狐狸的尾巴是藏不住的,县西有大片肥美的荒山和野岭,正适合我们藏尾巴。我想,咱们这一堆狐狸都吃肉,一时半会适应不了他们的约束,一旦今天这个人犯罪,明天那个人被他们抓走,那怎么了得?我们还是要有自己的地盘,大的方面听他们朝廷的,小的方面听自己的,要打仗要富裕,就找迷族人开刀。”说到这里,他看向狄阿鸟,问道:“是吧。阿鸟?”

狄阿鸟坚定地说:“我带你们来这里,是要活下去,是要找到我的母亲,不是要为谁卖命。既然县西有肥美的土地,中原人又没有能力占有,咱们就去占有它!都说迷族人如何厉害,昨天打仗时,你们也都见识了。怎么样?这些浑身金银的羔羊就不能惹起你们的欲望吗?”

一个弟兄站起来,按住胸口说:“可我们的人太少了!”

狄阿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掷地有声地说:“狼永远比羊少,不然不是要饿死?”

外面响了两声脚步。

一名老人露出自己的面孔。那是家中上了年岁的老人们经过商量之后,派来说丧事操办的主张的。

他望了一望,走到跟前递了个话,用低沉的嗓音说:“按当地人的土葬吧?”

狄阿鸟挥了挥手,在众人陆续出帐时仰天躺倒,末了要求说:“阿过,你别走!”

赵过去到他身边,低头看了看他旁边的食瓢,猛地朝路勃勃看去。路勃勃心虚胆怯,连忙逃到狄阿鸟身边,说:“我没有骗阿鸟。是告诉了他的。”狄阿鸟坐起身来,矛盾地给赵过说:“我做雍人吧,对不起一些人,不做吧,对不起我阿爸,对不起我祖宗。春生临死的时候指责我只顾自己,为中原朝廷出力,为仇人出力,我心里很难过!你说,我该怎么办?”

赵过捧着头盔坐下,反对说:“那也不能吃人肉吧,你忘了恶贯满盈的沙通天了吗!”

狄阿鸟吸了吸自己不畅的鼻孔,咬牙切齿地说:“春生是为他们打仗,放在城门边快死了都不给诊治。人家说:你要是不放心,用绳子吊他上去。不许。人家又说:你把郎中找来,拿绳子吊他下来,又不许。我在胡子寨子里口渴,还能讨瓢水喝呢。可他们?恶呀。你看吕县长那么好的人,硬被他们逮起来,害得吕宫一见我就哭!由此,我也想到了我父亲,恐怕他就是被这些官员活活地害死。你难道就不恨?我也只有嚼着这些肉,才感到解恨。”

路勃勃连忙说:“我也是!”

赵过皱着眼睛抓挠耳朵坠,说:“人肉香,吃多了上瘾!”

狄阿鸟说:“不至于上瘾吧。我现在就想吐,不过它是仇人的肉,我死也不吐。我恨。”但是他立刻直身而起,轻声说:“你说的对。我不能像沙通天看齐。不能。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纠正了。以后不会。”

扈洛儿把一个血脑黏糊的头盖骨放进酒水罐,漂洗两下捞出来,递给钻冰豹子。

钻冰豹子有点畏惧,眼皮跳动好久,才敢放到讨净的细沙中擦拭。

扈洛儿知道他有点不忍心看同类的惨状,扭了下头,双眼回视陶罐,低沉地说:“炮制和享用仇人的骨器是我们游牧人的荣誉,只有保持心中的平静和祥和,才能让它给主人带来安宁。”

钻冰豹子点点头,略显生疏地问:“可以吗?”

扈洛儿把他擦过的骨器放到兽皮搭铺过的泥台子上,而后投到烧治的锅中,默默守候,良久才说:“主人的愤怒是火焰,不但能焚毁敌人,也能燃烧自己,只有用它们满盛的醇酒才能熄灭……怕他已经引起中原人敌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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