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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风阁真是个好地方,这里的女儿红醇得可以让人想起许多,又忘记许多。
方寒春眯着眼举起手中的宋瓷酒杯,一饮而尽。又抓起那只天青大肚酒壶想再满上,却发现那壶已经空了。他摸摸怀里的荷包,苦笑着摇摇头。随即将酒壶翻转过来,那么的控了一阵,终于,一滴晶莹的女儿红从壶嘴中流了出来,正好落在他大张的口中。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意犹未尽地咂了咂,举起袖子抹干唇边的酒渍,向外望去。
春日的阳光暖暖的,街道上行人涌涌,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他已经坐在这个临窗的位置大半个时辰了,不用看也知道街的正对面是一个卖蛋的阿婆,蹲着将那篮子里的几十个红皮鸡蛋翻来覆去地摆弄着,老王烧鸡的旁边摆了个算命的摊子,一个穿蓝布长衫的瞎子正摇头晃脑地给一个妇人解签,布幌子上“铁嘴神算”那几个字倒是正宗的颜体,端庄雄伟,气势开张,颇为不凡。从窗上望下去,紧贴着醉风阁的是一个烧饼摊子。一个敞胸露怀的汉子正用手将一个个烤得焦黄的烧饼从炉子中拣出来。大树底下好乘凉,靠着醉风阁这个宝地儿,他的生意可好得很,只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是第三炉了。
看了一会儿,方寒春将头枕在胳膊上,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手中的杯子来。窗外的梨树开得正盛,将一阵阵的幽香送进他的鼻端。这气息是那样的熟悉,当年在祈山之上,不正是满山遍野的梨花么?他出神地注视着那窗外一树素白如雪的梨花。渐渐地,四周酒客们的喧哗声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代之而起的,是几个年轻的,富于朝气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爽朗……
“四哥,快来啊!五哥他又一个人偷着喝酒了!快点啊!他都快把我们的酒喝光了!”
“六妹别叫啦,你真小气,我不过只喝了两坛,酒还多得很呢!”
“老五,真有你的,不好好练功,趁我们练剑的时候偷酒喝?”
“大哥,你和二姐三哥这一去就是两个月,太白居、黄鹤楼、八仙阁,这一路下来怕将天下的美酒都饮遍了,怎么,闷了我两个月,喝你这么点儿酒就心痛了?”
“五弟,你明知道大哥是无酒不欢的,他珍藏的玉冰烧一共不过七坛,你这一下就将喝了两坛,不是要了他的老命么?”
“不错,再说我们可是去办正事的,齐鲁十八鬼骑可机灵得很,二姐和我披星戴月地一直追到太原才把他们了结了,根本没时间喝酒。而且这一路上我们几个可没少花费,只二姐的飞雨镖就用了上百枚,你知道那东西有多贵吧,打一枚差不多就要二两银子,而且只安庆府的刘铁匠能打,又赶上鲁南大旱,剩下的路费一多半都用来给灾民施粥了,不够买多少酒喝的……”
“好啊,三哥,和我哭起穷来了,我问你,太原刘剥皮的那件案子是不是你们做的?一夜间就弄了三万两,还不够你们一路回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
“那,那是……”
“那是用来救济江南遭了洪水的灾民的。而且那钱还在大哥的钱匣子里揣着呢,你又不是大哥的癖性。大哥虽然好酒,可是省钱的本事却还胜了他的酒量。他节俭起来呀,刚好有一比……”
“噢?怎么比?二姐你倒说说看……”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哈哈哈哈……”
…………
如同水波荡漾,方寒春的唇边缓缓露出一丝微笑。他将手中的杯子倒立过来,食指和中指一扭,“嗡”地一声,那杯子就在桌子上飞快地转了起来。他深深地注视着那模糊成一团的淡青色影子,象注视着尘封的记忆一样……
…………
“啪!”廖迟将桌子上旋转成一团青影的玉牌扣在手中。
“福!”老五宣北鹰毫不迟疑地道。
廖迟向他的三弟萧长江望去。
萧长江缓缓地举起手中的青木樨花茶碗啜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我说是寿。”
廖迟将手移开,青翠欲滴的玉牌上赫然是一个“寿”字。
宣北鹰一愣之下,顿时怒道:“我不干!肯定是大哥偏心向着三哥,不管怎么说,这回襄阳我是去定了!”
廖迟把脸一沉,双目不怒而威:“这猜牌决定谁去的法子是你想出来的,你四哥的星罗指力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你,就是我也看不清玉牌转动时上面的字!何况,还是你先猜的,我怎么又向着老三了?”
“你……我……,哎!反正我不干!”宣北鹰气恼地坐了下去。
“好啦,小五,你就别生气了……”梅过雪微笑着在宣北鹰的肩头一拍,又向廖迟道:“要不,就让他们两个一起去吧……”
廖迟摇了摇头,沉声道:“我明天就要去江南赈灾,你和四弟还要去对付鞑子国师安格鲁巴,六妹还没回来。家里不留人怎么成?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杀李斋那个芝麻豆大的贪官还要他们两个一起去?”
“那……”梅过雪迟疑了一下,又向宣北鹰道,“这样吧,小五,你和三弟再来猜一次,这一次我来亮牌,你总信得过二姐吧?”
宣北鹰的眼睛亮了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弟,你说呢?”梅过雪又望向萧长江。
“谁该去谁不该去是天命,有些人的天命就是做看家的小狈,猜几次都一样……”萧长江不紧不慢地道。
宣北鹰向他怒目而视。
梅过雪抿嘴一笑,又向旁边微笑不语的方寒春道:“四弟,麻烦你了……”
方寒春拈起那枚玉牌,默运神功,食指中指一扭,那玉牌便飞快地在八仙桌上转成了一团模糊的青影……
…………
修长白晰的纤手猛地将转动的青影扣在桌子上。
方寒春悚然一惊,警醒过来。他的目光落到那只手上,又沿着白色的丝袖缓缓上移。
然后,他看到了那熟悉的温婉亲切的目光。
“二姐……?!”他梦呓般喃喃道。
“要不是这星罗指力,还真的不敢认你了……”梅过雪在他的对面缓缓坐下。向身边的一个丫鬟吩咐道:“小萤,你先到楼下等我……”那丫鬟答应一声,又好奇地瞥了方春寒一眼,下楼去了。
方寒春愣愣地望着梅过雪,似乎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不敢认了?”梅过雪微笑着望着他。
方寒春终于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啊……,不是,只不过……”
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又抬起头来望向她:“只不过……有点意外罢了……”
“意外?”梅过雪轻声叹息一声,一阵默然后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已经回来快一年了……”方寒春低声道。
“怎么不来见我?”梅过雪平静地问。
“没有……我只是……不想去打扰二姐。”方寒春的声音越发的无力了。
梅过雪缓缓摇头:“说什么打扰……大哥,三弟,小五,还有你……这么多年,有哪一个来看过我?不错我是成了亲,可那又怎么样,我们难道不是结拜的兄妹么?彼此间还说什么打扰!?”她的声音高亢起来。
四周的酒客有的已经停了杯箸,愕然向他们望来。
梅过雪转过头去,锐利的目光划过整个酒楼大堂。
目光到处,酒客们不敢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你们啊……为了找你们,我这些年曾经先后三次上了祈山,可是聚义的时间到了,却一个人也没有出现……”她停顿了一下,方继续道:“七年,整整七年,七年都没有和你们见过一面,大家到底是怎么了,你们难道……”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方寒春默然不语,此时,他着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即使是当年六人仍在一起聚义时,大多时候他也只是微笑和沉默的。
大堂的一头,丝竹声欢然作响,一个红裙女子正用细细长长的腔子唱了起来:“问明月浑无语,唤梅花不肯应。长叹倚空庭。何处品青鸾管?谁家奏彩凤笙?都吹出断肠声……”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梅过雪低声问。
“还好……”他点了点头。
“塞外的日子很苦吧?”她关心地道。
方寒春摇了摇头,脑中闪过那些美丽的片段……蓝得毫无纤暇的天空,白云低得伸手就可以触到,巍峨的大雪山下,一群群的牛羊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穿梭,牧民们甩着长长的鞭子,唱着纯朴的情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不,一点也不。”他答道。
梅过雪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怎么会不苦,你看看你,才三十出头,就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
方寒春低声吟道:“夕阳西下水东流,一事无成两鬓秋。二姐,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想着你们……”
梅过雪的目光露出黯然的神色:“我又何尝不是……”
“钟大哥……他…他对你好么?”方寒春试探着问。
梅过雪脸上缓缓摇头:“你知道,你钟大哥是个好人……也就是个好人而已。亲事是我父母定的,可不是我的意思。即使成亲的时候,我也只是想着咱们几个当年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光,那些日子呀,只是那么想着心中也欢喜得很……”
突然间,那歌女的嗓子拔得高了起来,“剑击西风鬼啸,琴弹夜月猿号。半醉渊明可人招,南来山隐隐,东去浪淘淘……”
听着这激昂的歌声,方寒春的眼前闪过一片朦胧的红色光芒。
那是……朝阳?
…………
朝阳鲜艳如年轻的血。
三百多名黑衣响马在天边一字排开,一把把向天斜指的长刀闪着青幽幽的寒茫,气势之强,直可毁天灭地。
头扎红巾的太行山主张龙虎左手执着黑黝黝地镔铁枪,右手控马,在盗群前不停地盘旋着:“山头的这几位,想必也是道上的朋友!不知我张龙虎什么地方得罪了各位,竟然指名道性地要取张某的人头,可是不将我太行山的八百名弟兄放在眼中么!”
“如何?”廖迟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这么多来送死的狗强盗,五爷我今天可要大开杀戒了!大哥,上吧!我的剑都在叫啦!”宣北鹰年轻地双眼闪着兴奋地光芒。”
“五哥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六妹聂小云嘟着小嘴道。
“不过,不打打杀杀恐怕还过不了今天这一关呢!”梅过雪抿嘴笑道。
方寒春和萧长江相顾而笑,胸中涌起无限豪情。
“锵!”廖迟拔出长剑,高声吟道:“天地起侠魂……”
梅过雪紧接着拔出长剑,朗声和道:“万千吾往矣。”
“扬眉挥不平……”
“振剑高歌去!”
方寒春和萧长江的长剑也一一出鞘。
“西风扫六合……”宣北鹰剑眉一扬,长剑出鞘。
“烈血照白衣。”聂小云的声音虽然清脆,却依然凛冽。
六个人,六柄剑,就那么的洒然地行下山去。
北风猎猎,白衣飘飘。
大地在脚下无限地伸展。
张龙虎的瞳孔猛地收缩,目光中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一字一顿地道:“祈——山——六——友——!”
…………
“好----!”酒客们疯狂地喝起彩来。酒气肉香汗臭混和成一股奇特的刺鼻味道在大厅里弥漫着。
梅过雪和方寒春相对无语。
好久,梅过雪缓缓摇了摇头,不知是为了什么。
方寒春则低下了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时间就这样在喧闹声中凝滞着,没有过去,没有现在。
一阵急促而激烈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几个身披重甲身配腰刀的元兵冲了上来。
酒客们立时静了下来,一个个都开始变得忐忑不安。一个胖胖的官吏走了上来,头上戴着,穿着云肩式大翻领窄袖衫,腰束抱肚,两侧垂着金牌。他站在几个元兵身前,神气地扫视了在座的众人一眼,尖着嗓子道:“过一会儿我们王爷的猎队要从这楼下经过,你们这些汉狗都给我乖乖儿的,要是哪个胆敢大声喧哗,惊了王爷的驾,诛族!”
梅过雪秀眉一扬,便要发作。方寒春突然伸出手去按在她的手上,冲她使个眼色,摇了摇头。
梅过雪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强忍了下来。
那官吏看了众人噤若寒蝉的样子,满意地一笑,打个手势,和元兵们下楼去了。
“为什么拦我?”梅过雪直视着方寒春道。
“二姐,你已经是有家有业的人了,不比从前。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钟大哥家里上上下下那几百口人着想,何必和那种小人一般见识呢?”方寒春劝道。
梅过雪叹了口气:“想不道你现在竟然有这么多顾忌,当年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么……”方春寒苦笑了一声。
酒客中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妈的,这么嚣张,要是彩云灯或者青梅煞在这里就好了,肯定会给那几个鞑子好看……”此言一出,酒楼内的众人顿时纷纷附和,人人眉飞色舞。
“你听到了么,四弟,他们在夸彩云灯和青梅煞呢,可见民心尤在,光复可期……”梅过雪略带兴奋地道。
方寒春知道,彩云灯和青梅煞都是专门刺杀鞑子的反元义士,近年来颇为轰动前者专在夜间行动,刺杀前必定先在附近升起一盏云纹彩灯,后者行刺时喜欢戴着一张绣着青梅的面纱。
“这些事,二姐你还是不要总是挂在嘴边的好……”方寒春摇头道,“祸从口出啊……”
梅过雪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久久方道:“四弟,你变了……”
“变了么……?”方寒春茫然道,“也许吧……”
“要是以前的你,一定会拍岸而起,一脚将那个混蛋踢下楼去,可现在……”梅过雪轻叹了一声。
方寒春“嘿”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