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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丝长剑短衣流黄(1 / 2)

?西洋船只顺风顺水,果然如金特所说般三五日间便到目的地。只是厉抗上岸一瞧,却不是界町,只不过是四国境内的浦户町罢了。此处乃是联结东西两处航运的枢纽所在,离之界町尚有一段路程,随船的商人早在府内时便将两地物价打听得清楚,是以叫金特放帆直至此处,将府内购得的货物转手一卖,着实赚了一笔。跟着又在浦户大肆采购,足足耽搁了数日,才又扬帆出海,转向下一处所在。

眼见如此迁延时日,厉抗不由大是心焦,数次交涉之下却无甚效果。那些商人俱是唯利是图之人,眼见有暴利,却哪里管厉抗有甚么大事。直到后来宋书妤拿出当年的小姐架子,大发雷霆之怒,这才令得他们稍作收敛。只是这些商人都说这时船上的物必要去岡崎町中货卖才能赚着钱,死活不愿去界町停留。厉抗心想若是从岡崎上岸,那里是织田盟友德川家康居城所在,算来离织田境内也不算遥远,也只得作罢,由得这些商人去安排。

于路无话,经过了沿途数处的耽搁之后,船只终是在岡崎町内靠岸。宋书妤与众商人约定,日后每月初一十五,船只必要来此町一次,以为接应。那些商人满口答应,将这段时日赚来的日本钱币尽数交到宋书妤手中,又千叮咛万嘱咐,这才让两人离去。

两人自浙江出发,到达日本后耽搁时日,已过两月有余,厉抗这时早已是心急如焚,领了宋书妤直向町外走去,打定主意直去岡崎城内面见德川家康,就表明身份,求其助力直回安土。

岡崎町厉抗旧时曾来过数次,对此处倒也熟悉,知道此处是德川家康居城所在,最是繁华。由于德川家康大力发展民生,境内百姓生活俱是安稳富足,又以此处最甚。谁知这时才转了两条街,已连见着四五户人家背着大大的行囊拖儿带女的搬迁出去。初时厉抗尚不在意,后来遇着的多了,心下也不免暗暗奇怪起来,这些搬迁之人面上都隐隐带些忧色,难不成德川家康忽施暴政,令这些百姓都住不下去了么?

再转过一条街,便到市集。厉抗记得岡崎町商贸不甚发达,市集并不甚大,不过在正中处有一小块空地,闲时町中居民都在此处聚会歌舞,乃是此町中一大特色,向年厉抗还曾同藤吉郎专程游历过此处。这时空地上聚拢了不少居民,却不见歌舞声传来,只围绕成一圈,听正中一人在讲些甚么。

厉抗不愿多事,领着宋书妤绕路行走。宋书妤眼尖,略扯一扯厉抗,轻声道:“你瞧那是谁?”厉抗转过头去,只见圈外远远站了一人,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好似多年不曾洗过一般,满手满脚尽是黑泥,头上大大的斗笠将面容尽皆遮去。厉抗“啊”了一声,道:“这不是那个阿政么?怎地他又到了这里来?”

宋书妤道:“咱们虽是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时候,走的却是水路,好歹也比陆上快捷许多。这阿政孤身一人,马也没有一匹,瞧模样比之丐帮尚要穷困几分,却能赶在咱们前头到达。我越来越觉此人有些古怪了。却不知他到这里又有甚么事。”

厉抗心知妻子最好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这阿政行踪身份大有可探寻之处,若是不让宋书妤一探究竟,只怕她要惦念极长一段时日。只是自己实在不愿为旁事耽搁,是以只作不知,道:“人家的事情,莫要去理,咱们快些赶路要紧。”当先带路行去。

宋书妤其心不死,轻轻扯了扯厉抗的衣角,道:“你瞧他的刀……”

厉抗皱一皱眉,头也不回的道:“莫理闲事!”宋书妤听得丈夫语气已略带怒意,只得闭了嘴不再说话。她嫁予厉抗多年,心知丈夫平日脾性最是合善,轻易不得生气,而一旦生起气来,必是动了真怒。是以这时也不敢逆抚了他去,只得加快脚步,随在厉抗身后。

两人快步行去,不一时便越过围观人群。只听得人群议论纷纷,厉抗无心去听,也不知在讨论些甚么。正自行间,只听得人群正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忽地轻喝道:“大胆!你作死么!”

这一声虽是喝斥,却并不甚大,被人群纷纷议论之声掩盖住了,只隐隐传来。然而厉抗身子一震,一下停住脚步,猛地回过头来。宋书妤见丈夫面色惊疑不定,不由奇道:“怎么了?”厉抗道:“这声音……这声音好像是蝶舞。”宋书妤皱眉道:“蝶舞是谁?”

厉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在日本所有之事已是尽皆讲给宋书妤知道,只在蝶舞这一节上有所隐瞒。要知厉抗青年之时于儿女之事并不甚了了,在界町时与蝶舞相识并一路回转清洲,于路两人朝夕相对,年轻的厉抗对这甲斐国的美丽公主已有了份淡淡的情愫。一则厉抗不擅表露,二则也知两人身份悬殊,实无可能,是以只把些心思尽埋在心底。待得回转中原之后,其间变故颇多,虽午夜梦回时偶有念及,却也只能聊寄相思罢了。之后与宋书妤相识相知同结连理,年纪渐长之后,只把此人此事当作少年时的一场绮梦,不再去想,是以也不曾向宋书妤起过。不想一切如梦似幻,自己回转日本,根本不曾想到过会重遇蝶舞,而此时偏偏却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宋书妤见厉抗不答自己,又追问:“蝶舞是谁?”厉抗支吾道:“没甚么,没甚么……”一面说,已是一面折转身来,向人群围绕处行去。

宋书妤奇道:“你不赶路了?”

厉抗心神已有些恍惚,心下只道:“真的是她么?她被上被上泉信纲击的一掌,可曾好了?这么些年过去,她还好么?她不在甲斐,却怎地到了这里?她……她可还记得我么?”

便在厉抗痴痴傻傻之间,人群却已忽然乱成一团,似乎有甚么大的变故发生,本自围观的群众发一声喊,四下奔逃散去。厉抗全然不觉,一步一步行近前去。宋书妤大奇,抢到厉抗身旁,道:“抗哥,你怎地了?”

人群散去,空地正中的情形立时显现出来。

阿政顶着大大的斗笠,双手抱了长刀雷切环胸,垂了头站定不动。春日渐浓,夏意初涨,然而天气依然略有些凉意,微风抚过阿政绝不足以御寒的破烂衣裳,他却浑然不觉,只全神贯注地站着,如绝斗那日般小心戒备,仿佛在他面前站立着的,是另一个立花道雪。

空地另一角上,一个黄衣女子俏然站立。昔日的飘然长发已不再俏然可人的扎成马尾,而是在脑后梳成了一个高高的髻子。失去长发遮掩的雪白颈子在高领下悄没声息的露出一截来,高傲地扬起一道优美的弧线,衬着黄底的衣裳,愈发显出雪白来。十年的年岁,合着略施的粉黛,已将娇俏可人的脸庞雕琢得分外成熟,只一双清澈明媚的大眼依旧如昔,活灵活现的顾盼流转。厉抗喃喃地道:“果然是她,果然是她……”这个黄衣女子,正是少年时令厉抗辗转反侧思念于心的甲斐国主之女蝶舞。

十年前的蝶舞,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而转眼岁月匆匆,此刻她已是二十六七了。虽少了幼时的灵动狡侩,却自有一番成熟风韵,此时薄怒含嗔,眉梢眼角间隐见怒意,愈发显得动人。厉抗不由得瞧得痴了,旧时之事一发涌上心头,在界町南蛮商馆中蝶舞如何似一团粉色的火焰般跳了进来,界町外一战两人如何共御三好长政的攻击,逃亡路上的撩人月色,桩桩件件如历眼前。

只听得阿政忽地道:“一个女人,却敢孤身一人来敌国领地上散布谣言煽动民心,胆子却也不笑。”

蝶舞秀眉一轩,道:“你是德川家的?”声音清脆悦耳,依然如旧时一般动听,不怪厉抗乍听之下便能认出。

阿政缓缓摇头,轻笑道:“德川家康?他算甚么东西。”

蝶舞道:“不是德川家,便是织田家的了?”

阿政哈哈大笑,道:“织田信长?这仇人,我早晚必取他首级,他却也配么?”

宋书妤听两人一问一答,自己却一句也听不明白,只得转头瞧向厉抗,意示询问。却见厉抗如痴了一般,只把眼去瞧那黄衣女子,显是刚才的话都不曾听见。宋书妤暗叹一口气,只得罢了。也亏得厉抗不曾听见,这阿政话语间全将织田德川两家放在眼内,似乎颇有些仇恨,略一分析之下,说不定便能窥得阿政的身份来历了。

阿政说出这一番话来,蝶舞也是略皱了皱眉,道:“既不是德川家,又不是织田家,你何必管我的事?”

阿政道:“凡是对这两家有利的事,我都要管上一管。”

蝶舞秀眉一扬,道:“你怎知我所做的是对他两家有利?”

阿政道:“我已是听了半日了。你说武田家大军转眼便克长篠城,不日兵至岡崎,要此间百姓早作打算预备归路。想来你已在这煽动了不止一日,这几日里町中不少百姓已是信了你的话,都已搬迁出去了。”

蝶舞两手一摊,道:“民心失守,城池不保。现下居民弃德川家而去,却哪里是对德川家有利了?”

阿政道:“我偏偏就不要这些百姓离去。只要是织田、德川家境内,便是一草一木俱是有罪,必要用鲜血才能洗刷!”说到后一句时,已是怒喝出来。显是这阿政深恨织田、德川两家。

蝶舞叹一口气,道:“两国交锋,罪不至百姓。你又何必令无辜的百姓白白丧命呢?”

阿政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蝶舞皱起眉头,静待他笑了半晌,并不插言。阿政笑了一阵,忽地笑声一收,喝道:“织田、德川家的百姓无辜,难不成我浅……的百姓却是有罪?必要寸草不留么!?”

蝶舞皱一皱眉,眼见这阿政状如疯狂,不愿多作纠缠,心中暗道:“我只盼能略救得一些百姓,不想却又碰着这么个疯子。也罢,只怕天意如此。这里毕竟是敌国领地,不可停留过久,还是早走为妙。”心中主意一定,也不去理睬阿政,转身便走。

谁知阿政忽地跨前几步,一下拦在蝶舞身前,道:“慢来。”蝶舞怒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竟敢几次三番无理!”

阿政头上斗笠低垂,瞧不清他表情如何,只听得他轻笑道:“甲斐武田的公主殿下,谁又不知了?当年大闹界町,在多出自己数倍的兵力包围中还能全身而退,天下早已尽知了。”

蝶舞秀眉扬起,道:“既是知道,却还敢拦我去路?需知我武田的赤备大军便在距此不远。”

阿政轻笑道:“此时武田围困长篠城,长篠城一破,岡崎便失屏障,德川家康转眼就灭国之祸。若是此时甲斐国高贵的公主忽然命丧岡崎,甲斐武士们一定会大受刺激,必要将德川家赶尽杀绝以泄心头之愤。为复仇而战的赤备军团,将是全日本最恐怖的军团,便是织田、德川联军,也必不能挡。呵呵……”

蝶舞面色略略一变,冷哼道:“要动手么?”

阿政笑道:“久闻得公主殿下双短刃是甲斐一绝,在下正要……”话到一半,忽地身形一动,本自抱在胸前的雷切忽的一翻,离鞘而出,当头直劈下来。

这一下偷袭忽如其来,事先全无征兆,本是必中。好在厉抗一直全神贯注的瞧着蝶舞,这时阿政站得又近。厉抗久经沙场,反应毕竟与旁人不同,眼角瞟见阿政肩膀一沉,他本能的大喝一声:“蝶舞小心!”自己踏前几步,手中竹杖急向阿政背后刺去。

蝶舞被厉抗提前出声示警,足下一点,向后疾退。阿政这一刀当头直下,带起一阵劲风抚过蝶舞面前,真真是差之毫厘。这时厉抗竹杖已到,阿政身子一侧,回刀反撩。厉抗知他手中雷切锋利,怕将竹杖削断,手腕一抖,将竹杖抖起一个弧来,撩成一个半圆,斜斜点他左肩。阿政双足连点,向旁远远退开,持刀不动,冷冷地打量厉抗。

这一下偷袭,却惹恼了蝶舞。这些年蝶舞年纪渐长,脾气略有收敛,早已不是当年四处寻人打架的小姑娘了。然而被人如此欺到头上,蝶舞却也着实难耐,当即反手一探,从背上抽出双短剑来,冲厉抗喝道:“让开!”舞起双刃,直抢了上去。阿政不避不让,手中雷切直递出来。蝶舞身形灵动更比当年为甚,足下轻轻一点,向旁跃开,手中双剑一错,剑柄上的丝带飘起,上面束着的宝石绕过雷切刀锋,直击向阿政面门。

阿政闷哼一声,手腕一翻,雷切撩起一个刀花,将丝带缠住,阻住宝石飞击之势,翻手一夺。那丝带也不知是甚么缝制而成,质地轻柔坚韧,以雷切之利竟然切之不断。蝶舞反手一绕,丝带脱了出来,另一只手反递上来,斜斜刺他胸肋。阿政由双手握刀改为单手,左手握拳击,击向蝶舞攻出的手腕,同时飞起一脚,踢向蝶舞膝间。两人以快打快,片刻之间已过了数合。

一时之间厉抗竟觉得有如回到多年之前,那时南蛮商馆初见蝶舞,她穿花蝴蝶一般令人眼花缭乱的招数,她俏丽可人的容貌,她的一笑一颦,便如此时一般真实在目,一时间又痴了起来。

蝶舞技击之术比之当年又有长进,此时两把短刃舞得密不透风,丝带翻飞,宝石闪闪,着实好看。只是畏惧阿政手中雷切锋利,不敢过分抢逼。而阿政除了手中长刀锋利无双之外,更兼打法不按常规,偶有些奇妙招术,瞧来虽有无赖之嫌,却实效有用,每每在逆境中博出生路,扳回局面来。只是蝶舞终是技胜半筹,如此斗将下去,必是获胜。

阿政眼见自己获胜不易,想不到自己小瞧了这个娇滴滴的公主,而旁边那持竹戒备的铁面人实力也自不弱,自己以一敌二,难有胜算,已是暗暗在思量脱身之计。这时蝶舞攻势更紧,双刃舞将起来目不暇接,自己应接不暇,只得咬一咬牙,大喝一声,也不管对方甚么虚招实招,自持了雷切当头劈下。

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当年厉抗对蝶舞时也曾使过,要破其快攻,此一招最是实效。蝶舞果然不敌,当即向后疾退。阿政长刀一劈之后跟着向前一送,防止对方一退之下再抢上迫击,同时折转过身来,便欲逃遁。谁知蝶舞早已不同当年,这一下虽退,然而右手一扬,丝带飘起,宝石飞闪之间已是极快地绕了上来,正是蝶舞苦思出来对付此招的妙着。阿政不防,这一下正砸在肩上,仆地打了一跌,摔倒在地。

蝶舞欢叫一声,持剑抢上。厉抗怕她有失,叫声“小心”,也跟了上去。

阿政在地上滚得两下,爬起身来,怒吼一声。他这一滚,将头上斗笠滚得跌了下来,露出了一直遮盖的容貌。蝶舞一见之下,已是尖叫起来,慌忙后退,就连厉抗也是大吃一惊,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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