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早晨来得通常都很晚，秦淮河的人也都起得很晚。在黑夜离去之后，那一地的绿腰红袖便静静地等着夜的到来，至于如玉般的娇娥，也尽都思衾念榻地倚枕酣眠。
她是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的，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便看见了一个人——灾星。
灾星正在插一束花，一束新鲜的仿佛还在枝头的桃花，淡淡的馨香在房间里飘着。阳佟筱筱的心忽然被一种久违的感动充满了——“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这是一种怎样的悲戚与酸楚，外人是如何不能了解的，这伤也就痛得她无力去思考。不错，有不少王孙公子，江湖侠少为她一掷千金，为博佳人一展朱颜而不惜血本，可是他们却从不肯花一点时间，陪她说一说话，也从未为她折过哪怕是一枝花。
正在想着，楼下的花匠便传来了杀猪似的怒喝：“哪个丫头养的混小子！敢摘老子的花？！出来！出来！他奶奶的，看我逮着打不死你。”就在这个时候，楼上楼下各房的姑娘们便推开窗子骂起人来，间或还飞下个花瓶木盒打在花匠的头上。一时间，莺嗔燕怒，倒也好听，只是苦了花匠，平白得了一脑袋的大包。
灾星却回过头，冲她一笑——只是笑笑，丝毫没有任何意图的笑容。
阳佟筱筱也笑了笑，眼前这个男人很清秀，也很可爱，以至于一向不准姑娘们收留穷汉的李嬷嬷都默许了他在倚红偎翠阁的存在——而自己在看见他的第一眼的时候，就被他的浅笑吸引着，忽略了他一身的污泥。回来后，没人问他为什么受伤，为什么弄得自己一身狼狈，就是因为她们无论问他什么，他总是在微笑。他也很能干，劈柴打水，什么都难不倒他，甚至还在花魁宴上客串了一把大厨，手艺居然还不错，也正是因为这样，李嬷嬷才没有赶他走。然而我却终究还是知道了他是什么人——五天前有人来闹事，酒喝了菜吃了姑娘也搂了，最后两眼一瞪，双手一摊一句话就是没钱，李嬷嬷叫了护院，可是一个个就跟纸糊的似的，被人家三拳两脚从楼上掀进了河里。可就是这个看起来身子单薄的他，只动了动手指就让他们乖乖的付了帐。
他是江湖人，他只能是个江湖人。
想着，便起了床，坐在镜前，细细地梳理着秀发，灾星就站在她的身后，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梳子，为她绾了个髻，又仔细地选了支钗替她插在发际。
帘卷东风，人比桃花艳。
那支钗就是她今日所佩唯一的饰物。
识趣的小丫头端上了早点就悄悄退下了，阳佟筱筱望着铜镜中自己美艳的脸，忽然愤怒地推开镜子，忿然起身。
廊前繁花似是吸取了死人身上的血气，开的格外娇艳，在花圃之中有琴。
古琴，上好的焦尾古琴。
罗衣拂花，染香而去。
纤纤十指，触弦。
一阵如水的旋律便从阳佟筱筱的指间流泻而出。
隐约，梨花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灾星。
她并没有停下来，甚至没有看灾星一眼。
“别来无恙，筱筱。”
阳佟筱筱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姐姐呢？”
“你一向无情，也会在乎什么人吗？”阳佟筱筱轻声道。
“我虽然不懂音律，可也知道你的心乱了。”灾星走到花圃旁坐在石头上，“小丫头，给我倒杯茶。”
“你何时开始不喝酒了？”
“就在我知道你是女王蜂的时候。”灾星微笑。
“女王蜂？”阳佟筱筱一怔，“江湖上的人都认为我是个蜂蝶远避的女人？”
“有相当一部分情痴色鬼不这么想。”灾星说，“我知道你背后那个人已经对我忍无可忍，所以，如果你放了姐姐，我愿意跟你去见‘星主’。”
“你错了，我没有主人。”阳佟筱筱说，“我也不会放了那个小贱人，你既然来了就必须付出代价。”
风卷落梨花，花瓣纷飞。
陆王已感觉到了杀机，就像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之时一样。
他觉得自己的胃已开始收紧。
灾星忽然冲他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刚刚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剑光。
枝头的花飘落的时候，筱筱的剑便闪电般的刺出；花落在地上的时候，剑已在灾星的手中。
陆王从没见过这种身法，而且也没看清楚灾星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从第一次看见他和南宫云过招的时候，他就觉得很奇怪，因为灾星好像早已知道对方下一招会用什么招式一般，从而先下手为强，夺得上风。但是今天仔细一看似乎并不是这样，因为他总是等对方先动手之后才出招抵御，至于先声夺人，只是因为他的动作比对手快罢了。
“你被他出卖了。”灾星淡淡地说着，把剑递给阳佟筱筱。
“你是说谁？”阳佟筱筱淡淡地问，但她却不显得吃惊和愤怒，也许，她早已知道自己被一个人出卖了。
然而，她却并不愤怒。
抑或是，她根本没有愤怒的资格。
血，已如绽放的桃花般悄无声息地渗出衣裳。
“你知道的，又何必问我？”灾星的目光很温柔，温柔地就像拂过虹桥溪水的清风。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阳佟筱筱的眼里含着泪，目光也温柔起来，完全没有昨夜的妩媚与杀意，恶毒与凌厉，只是柔柔如水一般的女子。
“你应该知道，这对我而言很残酷。”灾星握起她柔若无骨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脸上。
“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
一滴眼泪滑下阳佟筱筱的脸颊，打湿的却是灾星的心。
时间凝固在这一刹，于是清风不再优游，落花不再飘逸。
陆王始终远远地站在一边，没有去打扰灾星和阳佟筱筱。
阳佟筱筱的故事就在他的眼前告一段落，不知今后还会不会继续发生；阳佟筱筱的血染红灾星的衣裳的时候，陆王忽然感到脸上湿湿凉凉的，潸然久矣。
在不知道为了什么的时候，一切便已发生；在发生了许久之后，却依旧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眼泪，就是这样决堤的。
灾星回来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当然，他也没有带回宝雁。
陆王也什么都没问，因为他知道即使是问了，也未必会有结果。
走进宝儿客栈的时候，他却看见了宝雁的笑脸。
“我回来了。”灾星说着，他看起来沮丧的像个小孩子。
宝雁：“我知道她杀不了你。”
灾星：“筱筱也知道她杀不了我。”
“她不知为什么放了我，也没为难我。”
“她本就不是为了伤害你才抓你。”灾星深呼了一口气，“还是把你卷进来了，对不起。”
他看起来十分认真：“南宫云……姐姐，你应该好好对他，他是名门之后，他和我不同，他的江湖很……很浪漫。”他又笑了，笑得有些苦涩，“而我的江湖走到最后就是死，所以我该走了。”
宝雁没有拦他，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
不会“再见”了，她知道。
驿路，梨花将败。
长路迢迢，路的尽头是杭州，是落凤山庄。
而尽头的尽头，是他们的江湖。
茶棚。
有棚，却没有茶。
灾星：“其实在你们出现的时候一切就已结束了。”
吕书贤：“结束？为什么？”
灾星：“那三长一短的四声哨音，就是任务结束，十字星召人复命的暗号。”
吕书贤：“我知道虹桥雪海的血案是十字星派人来做的，可是‘十字星’一向严禁下属滥杀，可这一次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灾星：“因为花牧蝶是十字星杀手，冬天的时候，他没能杀了我——十字星杀人讲究的是一击即中，但是他失手了——‘星主’不希望任何人再失手，也不希望别人从花牧蝶那里找到有关‘十字星’的任何蛛丝马迹。就在昨天，那个人上马走了，当夜我就和小陆去了虹桥雪海，遇到了筱筱。”
陆王：“那么阳佟筱筱就是那个发出哨音的人？”
灾星点头：“她知道我一定会去虹桥雪海，所以我们相遇；她明知杀不了我却执意动手，当夜抓去姐姐就是为了让我去见她。我要书贤去查有关那四声哨音的事情，结果却发现筱筱在当天清晨就进了镇子——如果我的猜测没错，‘星主’一定已经对我下了格杀令。”
陆王：“格杀令？”
灾星：“是的——筱筱很有可能就是第一批杀手。”
吕书贤：“所以她表面上要杀你，为的就是死在你的手里——因为，她救不了你，也不愿看着你死，所以她自己宁愿死？”
灾星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在沉默了许久，又喝了两口酒之后的他看起来轻松多了，不但精神了许多甚至还轻轻地笑了笑。
吕书贤趴在桌子上眨着眼睛说：“宝雁姐姐托我问你一个问题——那天……阳佟筱筱死的那天，你哭了没有——哪怕一滴眼泪也算。”
灾星又笑，他站起身：“如果不是我从很久以前就答应一个人永远都不哭的话，我一定会哭。”
他看了看陆王：“是不是呀！？小陆。”
陆王干笑。
山间驿路的茶棚里传来了灾星一向爽朗的笑声，他是笑着离开吉祥镇的。
因为他无情，所以他没有眼泪。
当然，在远的看不见的远方，还有一个人是在笑着的。
这个人就是“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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