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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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克用带着家族从雁门出发。途中,他得知了杨复光的死讯。那位充满激情活力的鼓动家,大概是在剧烈的战争和政治活动中严重损害了健康;而作为去势的宦官,他的身体本来就比正常人虚弱一些。克用还记得在长安作战时就看见他经常面露病容,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支撑不住了。他死后,麾下的八名都将也三两成群各自率部散走,奔赴各自的野心或梦想。在讨伐黄巢中名扬天下的忠武八都和杨复光,就此销声匿迹。

——那位气吞斗牛,豪言壮语的有志之士,就这样如流星般仓促消亡。而他的理想,他的事业也随之化为乌有了。

克用感到,杨复光临死前一定在不甘心地发出悲呼。而同袍战友的猝死,也令他暗暗警惕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将面对死亡,只有在死亡不可避免地来临之前,尽力贯彻理想,想方设法达成胸中的志向。

接下来的一个来月,他忙于接手河东事务,重组军府幕僚,完成一系列人事更替,查收钱粮甲仗,终日忙忙碌碌,一直到九月底才空闲下来。

这一天,盖寓带着一名高大魁梧的陌生人来到克用面前,那人虽作农夫打扮,但眼神中却有着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凶悍和镇定。

“他是谁?”

克用向盖寓发问,盖寓回答:“此人自称有重要事情当面禀告节度使。我几番软硬盘问,始终不肯开口;搜他的身,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只好将其带来。”

克用将目光投向陌生人,那人毫无惧色地问:“你就是独眼龙?”

“不错。”

“那好。”农夫一边说着,一边退后了几步,突然解开裤带,左手提着裤子前面遮挡羞处,右手则向腹股沟处摸索。

——这是干什么?

克用心中惊疑,盖寓也一手按住刀柄。但片刻之后,那人从下面拿出一枚白白的小东西,慢慢把裤带绑好,这才捏破拿出的蜡丸,取出纸条呈上。

“我是诏义军的武乡镇将安居受,奉昭义监军祁审晦密令,前来向李司空乞师。”

“乞师?”

克用粗看了一遍纸条,的确有昭义监军祁审晦的印章,但词句十分简洁,大概只是用来证实安居受的使者身份而已。

“原因呢?”

“请容许末将口头向司空解释此事。”

安居受开始叙述乞师理由:“目前的昭义节度使孟方立,并非朝廷委派,也非全军推举,而是借着黄巢扰乱关中之际篡夺节旌的投机小人。前任节度使高浔在石桥之战中被黄巢所败,退保华州,为裨将成邻所杀害。成邻领兵北还潞州,昭义兵众均为之愤怒;时为泽州天井关戍将的孟方立借众愤诛杀成邻,自称留后。然而,孟方立是邢州人,不喜潞州,擅自将昭义军府从潞州移往邢州。对此,潞州人无不怨言丛生,监军祁审晦大人知道李司空雄才大略,兵势天下无敌,又是昭义的邻镇,因此特地向司空乞师,以驱逐孟方立,重新推举昭义节度使。”

“是这样……”

克用没有立刻答复,迅速在脑海中展开一幅黄河以北的庞大地图,昭义军共有五州,其中潞、泽二州位于河东道;邢、洺、磁三州位于河北道。正处于河东军的东南边界上,一旦能占据昭义,或和昭义结成亲密同盟,即可长驱直入中原,如高屋建瓴般扫荡山东诸侯,也就是巩固河东道,进而平定天下的有力跳板。既然如今天赐良机,必须在其他诸镇下手之前抢先攻占昭义。

正当他沉思之际,盖寓已早一步进言:“讨伐僭帅,平定昭义军,这正是齐桓、晋文的诸侯义战,请大人不必犹豫,应祁监军之请,发兵攻打孟方立吧!”

“你说得不错。”

克用点点头,他将目光投向安居受,对方深深一揖:“多谢明公,潞州士民必将感激不尽。”

十月,克用派遣贺公雅、李筠、安金俊三将率部前往潞州。孟方立所任潞州刺史李殷锐大为惊骇,连忙向驻军邢州的孟方立求救。

“人人都说沙陀的鸦军如何厉害,我孟方立偏不放在眼里!”

方立是个典型的粗豪武人。自从安史之乱、雄藩割据的年代以来,河东、河北这所谓的两河之地,多的是这种心中没有忠义观念,凭着一己武力想要谋得富贵的粗野武夫。他们不信天地鬼神,不怕天子朝廷,只相信力量决定一切。当得到李殷锐的告急文书后,方立立刻点起牙兵,前往迎战。

大概是刚从关中战场凯旋归来,过于轻敌的缘故,贺公雅等三将出乎意料地吃了败仗。当三员败将披头散发、浑身伤痕污泥、垂头丧气地站在克用面前时,克用脸颊泛红,心中涌起怒火。

——如果连区区孟方立都对付不了,岂不为天下诸侯所笑!

他召来堂弟左营军使李克修,下令:“给我攻下潞州,把孟方立的首级挑在枪杆上拿来!”对方沉默地一点头,像疾风般转身离去。当天,即率军向潞州出发。

这位李克修,在讨伐黄巢时曾作为先锋屡立功劳,是位精于用兵、骑射出众的骁将。不过,他在军事以外的方面则十分简慢。好像没有半点审美观,穿再破旧的衣袍也浑然不觉;给他吃再难以下咽的食物,他也甘之若饴;对部属从不苛刻打骂,反而深得将士之心,无不甘心为其效死。二十五六岁的人,鬓角却已有了白发,长了一副很不显眼的脸庞,说话也寡言少语,别人会以为他这样生活毫无乐趣,但他却无动于衷,我行我素。

当克修军火速杀向潞州时,孟方立还在为上次的胜利沾沾自喜,全没想到第二波攻击已迫在眉睫,被克修的驰突一鼓大破,骑着来不及放上马鞍的光身马单骑逃回山东,潞州城中祁审晦、安居受等人也同时举事,杀死潞州刺史李殷锐,昭义军位于河东道境内的潞、泽二州,一并落入克修手中。

夺取泽、潞之后,克用即向朝廷上表,说明事态经过。不久,有诏书任命李克修为昭义留后;而孟方立则以河北道境内的邢、洺、磁三州自称昭义节度使。从此之后,昭义军内两节度使并存,河东军每年出兵攻伐孟方立,邢、洺、磁三州沦为斗场,耕作完全荒废。

就在克用委任克修开始经营昭义的同时,从代州突然传来了李国昌辞世的消息。

——父亲,他终于也走了。

克用喃喃自语。但是,他似乎并不因此感到悲伤。从小到大,父亲几乎一直都是那样严厉冷酷,父子之间缺乏交流。退居鞑靼之后,国昌性情大变,克用对父亲的失意有所同情,但两人之间还是不很亲密。他一直都无法进入父亲的内心世界,这,大概真是不可逾越的代沟吧。不过虽然如此,他还是决定暂时放下手头繁忙的事务,前往雁门亲自安葬父亲。

下葬的那天,神武川畔刮着强劲的川风,把克用的袍袖、须发吹得不停摇摆飘动。他默默地注视着父亲的灵柩被放进墓穴,壮丁们开始往坑中填土,耳边响起亲族们此起彼伏的号哭声。然而,自始至终克用却都没有流泪,他用力眨了眨独眼,泪腺仿佛干涸了,心中没有半点悲哀,只是感到无边的空旷寂寥。

葬礼过后,克用又独自来到父亲住过的帐篷里,清点遗物。这里有李国昌当年穿戴过的盔甲、使用过的弓矢、铁鞭和刀枪。他用布拭去武器上薄薄的灰尘,眼前突然浮现起父亲壮年时驰骋沙场的风采。那时候,朱邪赤心骑着火红战马,须发戟张,吼声如雷,所向之处,千军万马都为之披靡,宛如火神化身。

无意识的,克用手中的抹布掉落下去。他紧紧握着双拳,好像被冰冷刺骨的海潮吞没般有窒息的感觉,全身颤抖,脸色苍白。克用跪倒在地,终于像婴孩般放声恸哭。这一刻他才了解,父亲的心、魂、形容早已深深刻印在自己心中,并将作为自己性格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永远保存下去,直到自己死去为止。

半个月后,克用从代州回到晋阳,盖寓发现节度使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十岁,但他的脸上没有显露半点惊奇,只是依旧用他那沉稳有力的声音禀告道:

“感化节度使时溥、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忠武节度使周芨、陈州刺史赵犨联名遣使来告,黄巢与蔡州秦宗权合众,兵力百万,请司空火速挥师东下,剿灭巢贼!”

说到河南诸镇向克用求援,在此有必要先将此事来龙去脉作一交代。

自从克用回师河东之后,中原的战火只是暂时停息了一段时间,随后又如猛火般熊熊燃烧起来,像是火势一时被抑制随后又反噬似的,这次的火焰更加旺盛炽烈。中和三年五月,黄巢败军从商、洛退出关中,进入河南道地界。蔡州节度使秦宗权迎战兵败,于是向黄巢称臣,两军合兵。然而,黄巢亲将温楷却在攻打陈州时被陈州刺史赵犨擒获斩杀。黄巢大怒,与秦宗权一同合围陈州,掘下壕沟五百道,大军号称百万。赵犨以孤城奋勇抵抗,并向邻近诸道求援。这时,在关中战役中被招安,并立下大功的河中行营招讨副使朱全忠,刚受封宣武节度使,率领数百人马来到汴州,便一面征募士卒,一面前往陈州赴援;忠武节度使周芨、感化节度使时溥也各自率部相助。官军在瓦子寨取得大捷,斩首数万级。此后大小四十战,但始终无法与黄巢百万之众相抗衡,不得不于这一年年末派出使者向克用求援。

“准备出发吧!终日和孟方立这等小角色打交道,人的心胸都要变狭窄了。”

克用自言自语。他厌恶庸庸碌碌的生活,假如生命中没有挑战,遇不上像样的敌手,他的心神也会随之懒惰散漫下来,只有处在生死攸关的困境,与强大的敌人周旋时,才能激发出向上的斗志,感到生活充实。而中原的黄巢百万之众,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个强劲对手。当想到要和这样的敌人对抗时,全身百骸都会充满力量,相貌也变得朝气蓬勃,容光焕发起来。

中和四年二月,他率领五万蕃、汉兵众从泽、潞州经天井关南下,打算从河阳节度使诸葛爽的地界渡黄河南下。但是,却在万善遇到河阳军重兵阻截。

“我等是河东的兵马,接受河南诸侯求援而南下讨伐巢贼,请不要误会!”

克用派使者前往河阳军中通报,过不多时,从对面的壕垒中有一位披甲戴盔的人骑马出来,请克用出面相谈。

在义儿们的护卫下,克用也离开阵营,骑着黑龙驹迎上前去。他看清对方是位身材相当魁梧的大汉,脸、手、肩无一不宽大,有一股叱咤风云的气概。克用还未开口,大汉就先在马上作了一揖,自我介绍是河阳节度使诸葛爽麾下河南尹、东都留守李罕之。

“请见谅,不知道贵军为何阻路?”

“这……还请李司空宽恕。因为近几年流寇作乱,兵火连绵,附近一带的黄河渡桥不是被贼军、就是被官军所破坏。司空大军由此渡河,实非易事。诸公特地命令在下前来通知司空,请走其他道路南下,以免耽误大计。”

“河桥毁损?”

克用面无表情,“这没关系,我军带来了搭桥的工匠。也不用在贵地征发民夫,我们的士兵会自己伐集木材。只要诸公能暂时供给几天的军粮就行了。”

“诸公自然不是在乎几日粮饷。”

李罕之讨好地笑了笑,表情变得严肃谨慎了起来:“事实上,司空应该知道诸公真正的想法。”

“是什么?”

“司空不久前才攻伐了昭义,诸公担心自己说不定也会步孟方立的后尘。”

“噢!”

克用不由满面怒容,握紧了马缰,但李罕之很快又接下去说:

“请司空不要见怪。诸公已经年老了,老人看不见天下的大义,只知道小心谨慎地守护好自己的地位和家族。这是诸公对李司空本能的恐惧,绝不是抱有敌意的表示。”

“老人……”

克用盯着李罕之的脸,那张结实的大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冷笑:“是的,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而诸公的唯一一个儿子,也就是未来的河阳节度使继承人,现在还年幼。”

克用心里暗暗打了个寒颤,罕之咧开大嘴笑道:“所以,为了避免诸镇的猜疑,有损司空令誉。这一次司空最好还是引军走邻道为上。”

“你说得不错。”

克用点点头,他想,下一任河阳节度使十有**就是这个李罕之了,他不愿搅入这趟浑水,于是高昂着头,回马下达了退军的命令。

河东军从泽、潞退回太原,又走河中道路渡过黄河,曾在关中战场上共过患难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给予了热情接待,并为河东军提供了大量军饷,克用表示感谢,重荣却微笑着说:

“虽然敝镇的土地不及河东广大,但境内有安邑、解县的盐池,足以匹敌万顷良田。司空不必多礼,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司空哩!”

在当时,盐、铁、酒均为官方垄断,盐税之利尤为巨大,民间多有不法之徒为贩卖私盐铤而走险,黄巢的父辈就是贩私盐而成为巨富,可见王重荣掌握盐池后获益之大。因此,克用也不向重荣推辞,收下馈赠,渡河东行。经过这一番远路,到达陈州前线时,已是三月下旬了。

对于克用的守约来援,河南诸侯无不感激。此时黄巢、秦宗权围困陈州已近三百日,诸镇军于是合军展开火速反击,救援陈州。

在这里,克用第一次与宣武节度使朱全忠面对面相见。关中战场上,他曾见识过朱全忠军的善战,但出于某种类似于鄙视的情感,他一直没有主动和这位从贼军反正的叛徒打过交道。印象中,对方应该是个猥琐阴险的反复小人。但在现实里,却和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一对浓密的眉毛,像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方方正正的脸庞有点削瘦,长满了胡子茬,厚厚的嘴唇显示出野心和****,但神态却总是十分沉着冷静。体格匀称,身手敏捷,这是历经多年征战的体魄,充溢着活力和斗志。总之,这副长相并不让克用生厌。

而在朱全忠的方面,从刚见面开始,就一直在努力与克用交好。克用每次前往观察敌阵,他总是骑马随行;而当商议军务时,他也总是在其他几位节度使纷纷告辞离去之后,仍与克用在烛火下聚精会神地讨论争辩,而且往往有独到出色的见解,令克用豁然开朗。

某天,他们两人一同在高处窥探敌阵,全忠说着说着,突然神色惨淡,指着一处树立着几十面水磨的贼营说:

“李司空,您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应该是磨谷物做饭的设备吧。”

“不。”

朱全忠幽幽地摇了摇头。

“那是贼军所谓的‘舂磨寨’。”

“舂磨寨?”

“贼军所到之处,有如蝗虫,靠百姓的少量积粮根本无法维持,就干脆捕人为食,把瘦骨嶙峋的百姓活生生投入巨磨,碾成肉糜,煮熟分给贼兵食用。”

“什么!”

克用大惊失色,在关中战役时他就听说过贼军和官军有零星的吃人事件,但没想到现在竟然这样大规模食人。他感到胸口闷得难受,几乎呕吐。

“黄巢起兵的时候,声称是为朝廷扫除贪官污吏;进入长安称帝之后,又说不会像李家王朝一样不爱百姓。但看他们现在的作为,不过是一群吃人恶魔!”

朱全忠紧绷着脸,冷冷地说着。克用静静地看着他,头一回产生了共鸣般的感情,对于全忠过去的背叛行为,也感到完全合乎情理,甚至想假如自己身处同样环境,也一定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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