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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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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你了,你站在时光的另一面,安静地注视着我。

这是一个春天的午后,阳光笼罩在玻璃窗外,空气里有纤细的灰尘在舞蹈。冬天终于过去,阳光变得温暖,冷冻了一个冬天的情绪,慢慢融化开来。我坐在咖啡馆的二楼,在一长排卡座的最深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抬头,我看到你站在阳光的尽头、站在时间的尽头、站在我目光的尽头。你留着20岁的长发,穿着一件苹果绿的太阳裙,你脸上有20岁女孩特有的眼神,澄澈却又欲望滚滚。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但你是否知道,你其实就是我?我是30岁的你,你是20岁的我。我们隔着漫长的十年岁月彼此对望,你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漆黑的光亮,那上面一定还残留着皂角洗发水的香味,那一年我喜欢用这样的洗发水。

我下意识的理了理自己的披肩卷发,经过十年的冲刷,它有些干、有些黄,它和我一样,被这漫长的时间悄悄改变。我对你微笑,用爱怜的眼神看你。只有我能告诉你,你将在这一年遭遇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故事?只有我能告诉你,我是如此地爱着你。

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20岁的这年夏天将是你人生的分水岭,这一年的某些特定场景将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持续闯进你的梦中。就在前天晚上,30岁的我又梦见了这一年的夏天。大学校园、大学宿舍以及和你一起住在624宿舍里的那五位女同学,他们在十年之后统统回到我的梦中。

那一年的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你关于那年夏天最深刻的感受是--热。是的,那一年夏天重庆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极端天气。摄氏41度的高温,大学校园暂时停课。你穿着白底黄花的棉布睡裙坐在宿舍里,热浪从敞开的窗户和大门滚滚而来,狭小的宿舍变成了一只大蒸笼,所有的物体,包括钢架床、床上的竹席、木桌子、桌下的木椅都在这蒸笼里具有了一种触手可感的热度。

你觉得热,闷热。热的感觉从你全身的毛孔中大肆入侵,它们在你毛孔里爆炸,将热浪传递到你皮肤下,每一条快速奔腾的血管里。于是,你的血液也闷热起来,象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你整个灵魂都哄烤得炙热难耐。

这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由于停课,宿舍里的其他同学都做鸟兽散,只剩下你一个人百无聊赖。汗水浸湿了棉布睡裙的后背,你放下了手中不停扇动的团扇,拿起毛巾和塑料桶准备去洗漱间冲凉。这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大学宿舍,每层楼只在走廊尽头设置一个超大号的洗漱间,十几间寝室的女生都统一在这个洗漱间里洗脸刷牙上厕所。那时的你无法知道,在你大学毕业离开那幢宿舍楼五年之后,校方才在学生们的强烈呼吁下,被迫给每间寝室都加装了一个小小的卫生间。

你拿着绿色的塑料桶朝洗漱间走去,走廊两边的宿舍门都紧闭着,光线有些暗。好在洗漱间的墙壁上开着许多透气孔,白花花的阳光从透气孔里照进来,照亮了这个终年潮湿的小天地。洗漱间的温度比宿舍里要低一些,你深深吸了一口气,算是从令人窒息的闷热中缓了过来。你扭开水龙头,在塑料桶里放满了水。然后,你脱下身上的棉布睡裙。

你那时的身体是如此的美好,光滑的皮肤、纤细的腰身、俏皮的锁骨,让你看起来象支纯净而精致的青花瓷瓶。你伸出手,将凉水一点点拍到身体上。你的皮肤很热,在凉水的对比下,你更觉得自己的皮肤热得发烫。你把水拍到自己的左手臂上,那一小块皮肤在冷水的刺激下开始收缩,细小的鸡皮疙瘩立刻浮了出来。

夜晚依然闷热。女生们纷纷把凉席铺到走廊上,席地而卧。你的竹席铺在靠近楼梯口的空地上,你旁边紧挨着的是一张草席,它属于对面宿舍的女孩嘉菊。你那时怎么会知道,这个比你小一年级的女孩,将在你的生命中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你将在以后的岁月中不时想起她的笑容以及她飞身而下的决绝身影。

嘉菊喜欢微笑着和你聊天。她说着高中时期的同学和老师,说着高考的艰难和大学生活的无聊。你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讲述。话题聊到最后,嘉菊忽然压底声音小声说,停课的这几天,她去心理系一位老师那里做了一次心理咨询。心理咨询?这四个神秘的字眼陡然出现在闷热黑暗的宿舍走廊里,犹如一块散发着凉意和光辉的水晶,让你立刻精神振奋、双眼发光。

嘉菊长长的眼睫毛低垂下来,她小声地说:“我最近和男朋友……发生了些事情,我觉得很无助很紧张。去和心理系的那位老师聊了一个下午,感觉好多了,心上的那块大石头轻松了很多。”你低下头,将脸凑到嘉菊面前。女性的第六感让你敏锐地捕捉到了嘉菊话里的玄机,你一脸神秘地追问:“老实说,你和男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情?”

嘉菊的脸微微有些红了,她垂下眼睛,抿着嘴唇不愿开口。聪慧如你,怎么会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你注视着嘉菊,你忽然发现,这个瘦小的女孩身上有了一种你全然陌生的气场,那是一种只有成熟女人才具有的风情,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会感受到由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妩媚妖冶的气息。

在嘉菊初尝**的这个夏天,你却还停留在一场苦涩的暗恋中。你的暗恋对象名叫钟俊,是政治系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的大四学生,他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不但身兼校广播站学生站长、学校辩论队队长等多项职务,且成绩优异、年年拿到学校的全额奖学金。

你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爱上他了。那一天,你参加校广播站播音员的入选考试,而他以学生站长的身份坐在考官席上。你惊讶于,一个大男生怎会有如此明亮清澈的眼睛,这双眼睛注视你的目光澄净如水晶,不带一丝杂质。你更喜欢他眉宇间流露着的沉着镇定和睿智从容,这是只有青年才俊的脸上才会闪现的独特气质。

你在他面前朗诵了舒婷的《致橡树》,你全身心地投入,以他为理想爱情的符号,直抒胸臆。你的朗诵字正腔圆、声情并茂,朗诵完毕,有一刻的安静,然后你听到了四下里响起的掌声。你固执地告诉自己,第一声掌声肯定就来自于他那双洁白修长的手掌。

你的爱恋从春天一直坚持到夏天,每周一次去校广播站录制节目成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在那短短的一两个小时里,你很有可能碰到他。你每一次去都充满了期待,故做矜持地推开广播站那扇厚重的隔音门,眼睛会迫不及待地四下搜寻,作为站长的他是否也在这里?当你看到只有几个学生编辑在为你准备播出稿时,强烈的失望让你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哭泣。

看着你推开广播站大门时的期待眼神,我真为你心疼,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你,从那年春天你进入广播站直到夏天钟俊毕业离校,你在广播站与钟俊“不期而遇”的次数实在太少,少到只有清晰可记的三次。

一次,你正在准备播出稿,他急匆匆推开了广播站的门。你看着他立刻血液凝固、心如撞鹿,他却一脸抱歉地说:“你们要播音了吧?我改天再来!”在你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轻轻关上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次,你播完音走出狭窄的播音间。守在外面的编辑告诉你,钟站长刚才陪校团委的夏老师来了一趟,大家聊了一会儿天,因为夏老师急着回家接孩子,所以就提前散了。“你怎么不早说!”你气急败坏,连跺了几次脚。不行,不行,你在心里狂喊,即使没有见到面,这也算我碰到过他了!

至于第三次的见面,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再谈起。那就暂且不说吧,因为在以后的故事中,它将是不可忘却的一个重要章节。

还是将话题拉回到这个酷热难耐的夏日夜晚吧。在这个窥视到嘉菊青春秘密的夜晚,你的内心也正经历着一场山崩地裂的海啸。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你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一种煎熬。这种备受煎熬的痛苦感受在你以后的人生中还将数度遭遇,可那时的你是无法预见的,当这样的煎熬第一次侵入你的人生,你痛苦地以为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下来。

嘉菊终于停止了没完没了的聊天,翻过身进入了梦乡。你将手枕在头下,侧着眼睛看走廊外的一小片天空。重庆夜晚的天空也是一片灰蒙蒙,灰色的月光有气无力地洒下来,宿舍、走廊、校园乃至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尘里。偶尔一阵风吹来,却还冒着蒸腾的热气,你在这样充满灰尘感的夜晚,感觉到内心清晰而凌厉的痛楚。你感觉到呼吸苦难,一半是因为热一半是因为痛。

你睡不着,脑子里不断重复回忆着那封信,信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象电影一样,在你的脑海里反复闪现。那是一封你写给钟俊的信。

你一直拒绝承认,那是一封情书。那不是情书又是什么呢?这样的问题你无从回答。因为天气太热你哪里也不想去,因为学校停课你有大把时间胡思乱想,因为这样百无聊赖的大学时光注定还很漫长,所以,你想写下一封信,写下一些文字,让他知道,在这样了无生趣的时间里,你是怎样狂热而痛苦地爱着他。仅次而已。

我可以为你证明,你当初写下那封5000字长信时,真的不认为那是一封情书。要知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心思。让我为你分析吧,你陷入了一场自以为是的痛苦爱恋中,在漫长而无聊的大学生涯里,有一场爱恋总是好的,即使让你饱受痛苦,那也是一种真实具体的情感体验。因着这些爱和痛,你漫长无聊的青春岁月,才会象蒲公英,于天际随风流浪之后,终于找到一片落地生根的土壤。

信发出的第三天,也就是你和嘉菊席地夜谈的第二天,你和钟俊遇见了。那是黄昏,天气依然闷热。广播站的几位成员嚷嚷着要去学校外的录相厅看最新的片子兼享受空调冷气。他们在宿舍楼下呼唤你,你兴匆匆地下楼,却意外地发现,钟俊就站在他们中间。

你看到她,有着极大的意外,这意外来得太强烈,让你无暇再有诸如高兴、紧张、尴尬等别的情绪。你随着大家往校园外走,一路上你低着头,很少说话,内心竟然出奇地平静。你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而他也正望向你。你正要低下头,却发现他的声音响起:“你们女生宿舍热吗?”你只得又抬起头,轻轻地吐出一句:“还好。”

他主动和你说话了,在收到你的5000字长信之后,他主动和你说话了!钟俊的意外举动并没有立刻在你的心里激起波澜,你依然认真地低头走路,不再和他说话。你内心平静得让自己都觉得奇怪,当时你还不知道,所有的牵肠挂肚、患得患失要等到3个小时之后、你重新回到624宿舍才会一齐涌上心头。

不会有人知道你幽深的内心世界,也不会有人有兴趣去探询你的内心花园,除了我。让我来分析这个黄昏的你吧,你对于钟俊的暗恋以及由这场暗恋引发的内心暴风雨都仅仅来自于你意念中的想象,当这场幻想出的苦恋遭遇现实中的真人秀时,就如狂风巨浪突然失去了可以肆意击打的礁石,千军万马都只能风平浪尽地搁浅在沙滩上。

那个录相厅位于大校门斜对面的一幢2层小楼内,录相厅是由你们中文系一位已经毕业的大师兄开办的。上世纪90年代是录相厅在全中国遍地开花的年代,港产武打片和台湾言情片是录相厅长演不衰的片种。但是这个录相厅却有别于其他,因着老板中文系毕业的背景,录相厅放映的都是有着文化内涵的艺术片以及好莱坞新鲜出炉的卖座大片。大学四年,你在这家录相厅里观摩了众多的欧洲艺术片,也有幸看到了《廊桥遗梦》、《情人》等当年风靡世界的卖座片。

那一天,你们一行人兴匆匆赶去看的,是沙郎.斯通的成名作《本能》。多么遥远的片子啊,如今的我看到这部片名总会由衷地感叹一句。但是你是不会的,在你所站立的那个黄昏,这部电影刚刚传入中国、传入你所在的城市。你终于要观看它了,而且,竟然是坐在钟俊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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