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问,目光有些彷徨地注视她的双眼,眼中素日的深沉消解去了泰半,小宛似读出了一点无助。
她望着他在烛火下的面庞缓缓摇头,垂下眼。她从来没有见过爹娘,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名。
“我梦到过我娘亲,她很好看。但我没有梦见过我爹爹。”她说。
但一旦忆起在那场落水后的噩梦,就又仿佛把旧伤疤揭开了似的,她立即掐断那截回忆,手指尖还有些微颤,胳膊缓缓地从他脖颈肩窝处滑落下来,被他忽然握住了手,合在他的掌心中。
温和安宁的掌心,薄薄的茧蹭过她的指腹。她恍然地想到,他真的不会使剑么?
他又问:“那,你的生辰呢?”
她被问得一愣,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关于自己的一切,几乎都无迹可寻了,仿佛曾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将她的过往挫骨扬灰。
他的眉目今夜里被烛光晕得没有特别分明,眼睫投下小片阴影,将他眼中的情绪都遮住了。
雨还在下。她听到他说:“假如有人告诉你,父母不是父母,而是……”
他的话意未尽,但已消去声音,只是抬手又要揉眉心,倏地被小宛握住那只手。他的目光上移,她已经完全转过身与自己面对面,远处的烛光令她的影子投到他的跟前。
她张开怀抱一举把他完全圈在怀中——他一怔,他已很久很久,没有被这样抱过了。
他抵在她肩头笑起来,说:“这是你哄陆开的法子?”
陆沧的家眷孩子都接进宫中暂住,他的长子陆开已经四岁,却是个爱哭的,见小宛好看,总忍不住跑到她面前来哭。
每个人吸引别人注意的方法不同。陆开是小哭包,大抵也是想以此吸引他庶母和父亲的注意。
小宛哄他的时候很有一套,把初为人母的冯氏都看得一愣一愣的,怎么孩子在她手里,稍稍哄哄就不哭了。
冯氏原本以为小宛进宫半年来还没有一点儿消息是因为她为了保持盛宠,身子养得瘦虚,不利于生子,甚至坊间传说她想生而不能,格外厌恶小孩子。
但真的与这位宠妃相处时才发觉传言不实,她每每看到这两个孩子都十分欢喜,那欢喜里还有一分落寞。
连冯氏都觉得,她怎么没有个孩子,实在太过可惜。若有,一定长得很漂亮很招人疼。
小宛这时听他提到陆开,就想到昨日在花园跟陆开一起扑蝴蝶时,冯氏悄悄问她要不要什么求子方,虽然她当场就红了脸,还是暗戳戳地收进袖子中,说她回去看看。
她现下也觉得这耳鬓厮磨的场景有些耳热,微微离开了些,说:“不……”但刚错开一点,就被他反客为主地紧紧搂住,她觉得耳边烧得厉害,正想说什么,但被他极轻的话音拦住:“小宛,别动……陪陪我。”
今夜的他仿佛格外脆弱。
她想到他未尽的那句话:“假使父母不是父母,……”于她而言那已无谓,可是身为先庄王的嫡长子的他,怎么会发出这样一问?
她的思绪有些迟钝,还在遐思,就又听见他继续说道:“……假使,父母不是父母,兄弟不是兄弟,你不是你。小宛,你会怎样?”
窗外的雨声又大起来。
她会怎样?她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他是带着怎样的心绪问出来。
“我若不是我,也不会是别人。人生在世,姓名可以更改,身份可以抛去,容貌可以变更,心境也会变迁。”她想到金刚经中,轻声续道,“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世间相皆虚皆妄,漫长岁月亦只不过刹那。若是我的话,……我会放下过去,惜取眼下这弹指一挥间。”
她说的是她心里话。她是“叶琬”,她就当她的宠妃;她若哪一日不再是叶琬,她也会继续做另一个她,千变万化,她亦只是她。
他沉默了一阵,顺了顺她的头发,说:“你这样开明通透。”
他还要说什么,忽然,她的小脸凑过来,在他下巴上轻轻啄了一口,令他思绪顿止,竟然怔了一瞬。
他的眼眸暗了暗。
他低低一笑,眼里闪过一线光色,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晚一定已倦怠疲惫,别无他想?但我还是可以满足你——”说着便将她抱起,去净室。
小宛惊呆了,她也只是想哄哄他,就像她哄小陆开一样——但旋即她就想到了自己藏起来的求子方,心里忽然冒出希冀。
这两个月来,自从圆房过后,他待她好像越来越好了,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有了值得期许的未来,还是这仍旧是镜花水月,露水/雷电。
只是从心底渗出来的自卑让她每一回都要求把蜡烛吹灭,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所有不够完美的地方,哪怕是一道伤痕,一颗痣呢。
事毕后,次日里,她悄悄去拿着方子问了管太医有没有用,管太医说可以养阳补气云云,她没听明白,但好像就算不拿来求个孩子,也可以……喝一喝,她心底这么欺骗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