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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葬礼(上)(1 / 1)

一九九年的寒冬,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给整个村子拉起了白色的帐篷,家家户户的房顶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天地之间浑然一色,天空变得低矮且苍白,中间飘荡着知了凄惨而低沉的声音。

正午的太阳,红光四溢,像银针一般。照在脸上,竟有些砭骨的疼痛,让人抬不起头。照在地面厚厚的积雪上,散发出同样强烈的光线,耀得人眼睛发花,让人又低不下头。我用手指沾了一片雪花放在掌心,看上去晶莹透明,慢慢地,它融化了,变成一滴水,仍然明澈清透。

我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就像是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一样茫然失措,我叹了口气,准备回到那间吵闹又死寂的屋子里。转头间,我看到了蹲在墙角的桃玲。

桃玲是我大姑家的表妹,小我岁,平日里喜欢跟在我身后,模仿我的一举一动,装作大人的模样去窥探这个世界。我们俩总能聊到一起去,我会给她讲学校里的故事,也会和她讲很多心事。她会说一些独到的理解和看法,很多时候,这个年仅岁的孩童要比我聪敏。

她背对着太阳,蹲在屋檐下的菜缸和一堆石头中间,那是用来积酸菜的石头。奶奶常说,“白菜能抵百菜,只要家里有白菜,冬天雪再大也不怕。”几天前,奶奶从菜地里把大白菜砍下来,去掉老帮烂叶,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摆放在地上晾晒了几天,用开水烫过之后,又一层层整整齐齐的码放在菜缸里。这些石头是用于压住白菜的,不过它们现在也没有了着落。

我走过去,蹲在她旁边,看着她用肉乎乎的小手在泥地里画圈圈。我一直都无法理解东北的冬天,明明总是下雪,却又风干气燥,明明冷得要命,却又有强烈的阳光。阳光那么耀眼,却又晒不化地上的积雪,但偏偏能将房顶一角的厚雪变成雪水,滴落在下方的一寸土地上,将其变成一块稀泥。

我没有打破桃玲和泥土之间的默契和安静,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这么混乱的时候,她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像是一个没有情绪的观众,没有哭闹,也没有恐慌,表现出来的冷静和从容让我琢磨不透。

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后,她继续若无其事的在泥地上画圈圈,头也没抬的和我说,“姐,咱以后没有炸蚕蛹吃了。”她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我在她旁边。

我愣了一下,两串眼泪夺眶而出,像是两股滚烫的热流灼伤我的脸,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又强压着喉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炸蚕蛹是我们每年最期待的食物,它随着春节一起到来,而且一年只来一次。平日里吃的蚕蛹都是煮出来的,看着盘子里像粪便又像蛆虫一样的食物,又想到里面有一长条的黑色物体,我们连坐在它面前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用筷子夹起它,然后再放在嘴里了。

但炸蚕蛹不一样,炸蚕蛹是把蚕蛹切开,将里面的黑色长条挑出来,再裹上一层厚厚的面糊,面糊里还会搅入鸡蛋,滴入几滴芝麻油,再放到油锅里炸的金黄,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盘金灿灿的小鹌鹑蛋,我们都来不及拿筷子,直接用手抓着就往嘴里填。

而做炸蚕蛹的人,我的奶奶,也就是桃玲的姥姥,现在正躺在那间吵闹又死寂的屋子里,躺在那个黑色的棺材里。棺材放在屋子中间,像是填满了整个屋子,屋子看起来小了很多,但棺材也不大,奶奶躺在里面,双手却要搭在肚子上。

一个小时前,我坐在棺材旁边,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除了对死亡的悲痛和恐惧之后,更多的是对死亡的不理解。

之前听村里的老人说,人死之后会脸色会变得惨白,但奶奶没有,她仍然面色红润。之前听村里的老人说,人死之后会变得面目可憎,但奶奶没有,她面带微笑,仍然和善慈祥。之前听村里的老人说,人死之后会身体冰凉,但奶奶没有,我拉了拉她的手,仍然向我的掌心传递来了温度。

我看着前来悼念的人们,听着惊天动地的哭声,对死亡这件事,又多了一些不理解。

奶奶有六个孩子,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我的父亲排行老四,上有三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爷爷和奶奶是单独生活的,没有和任何一个子女生活在一起,村里的老人大多都是和儿子儿媳一起生活的,但奶奶不愿意。奶奶常说,“都是小的吃老的,哪有老的吃小的的道理。”奶奶还说,“住在一起哪有舌头不碰牙的,我哪能给孩子们当累赘。”

父辈们结婚成家之后,都盖了新房,独门独户的生活,我们几个孙辈倒是都在奶奶家长大的。我四岁那年,被母亲送到奶奶家。居住在这间屋子里的还有我的几个表哥,大伯家的杨柳文和杨柳武,二伯家的杨柳实、杨柳杰和杨柳明。

我们几个的名字都是奶奶和爷爷起的。奶奶没上过学,也不认识几个字,按照杨家家谱来说,我们这一辈,名字里应带有“海”字。奶奶说,“别叫海了,杨是树,海是水,树哪能长在水里呢,还是叫柳吧。”

东北寒冷干旱,不少树木不易存活,杨柳树是容易成长的树。村口有一棵古老的垂柳,是村里人歇脚午睡的好地方,垂下的柳条慢慢地拂动,千万条柳枝随风飘扬着,不仅挡住了阳光,还赶走了苍蝇和蚊虫。奶奶觉得这棵树心眼好。

杨柳文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又是长子长孙。他出生的时候,爷爷喝了二两白酒,平时只喝一两,还要小口小口慢慢品尝,那天的二两白酒,三口就下了肚。爷爷有文化,村里不少孩子的名字都是爷爷帮着起的,但给自己的孙子起名字的时候,却犯了难。

他翻着字典选出来一些心满意足的字,拿出压箱底的一沓宣纸,用毛笔写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一张纸一张纸的写,又在每张纸上选几个满意的字,重新誊到一张新纸上。爷爷拿着写满字的纸走来走去,不停地挑选,一边念叨着“这个字好”,一边又说“这个字还差点意思”,好像哪一个字都配不上他的孙子。

奶奶说,“这孩子嗓门好,哭的动静大,我看长大能当官,当官就得有文化,叫杨柳文吧。”爷爷看着纸上用毛笔圈出来的儒、堃、秉三个字——这是他仔细琢磨后选出来的前三名,说,“行,就叫杨柳文吧。”一边把纸揉成团一边笑着说,“老伴儿,你这个不认字的,现在比我还厉害了,是我想复杂了。”

杨柳武出生后,奶奶说,“有文就得有武,这样老大家文武双全了。”

二伯少言寡语又老实本分,爷爷说他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奶奶却说人就得老实,老实人是老天爷赏饭吃。所以给二伯的长子取名为杨柳实。

杨柳杰和杨柳明的名字是爷爷起的,意为人中豪杰和前途明亮。奶奶说,“我看这俩名不好,那个杰不就是把木头放在火上烤么,这孩儿以后得吃啊。那个明是月亮和日头在一块,月亮和日头啥时候在一起,那得是起早贪黑的时候啊。”爷爷说,“你没文化,你不懂。”

我出生的时候,奶奶给我缝了好多新衣服,春夏秋冬,衣帽鞋袜,全都是新做的,连尿芥子都做了一包袱。家里还有不少哥哥们小时候的衣服,奶奶收拾的整整齐齐,摆在炕柜里,那本来是留给我的,如果我也是孙子的话。

奶奶说,“终于有个丫头片子了,终于有个贴心的了,姑娘得娇贵的生养,得穿新的。”

奶奶还说,“姑娘家不用大富大贵,也不能耍刀弄枪,一辈子稳稳当当平平安安的就行,就叫柳平吧。”

爷爷不同意,“我六姑就叫平平,这不是乱了辈了,小的要是犯了老的的字,不好养活,就叫柳宁吧,安宁和平安一个意思。”

现在想起,倒也觉得有些奇怪。我们几个之所以会被送到奶奶家,是因为大伯母说一做饭就顾不上孩子了,二伯母说养着一群鸡鸭鹅就顾不上孩子了,母亲说种地种菜就顾不上孩子了。而奶奶却可以同时照顾我们六个,家里的菜地和家禽也都生养的很好。

几个哥哥上初中后不再住在奶奶家了,剩下我和桃玲。我打小习惯了和奶奶一起睡,后来在县城上学,每个月回家一次,我也会在奶奶家住。而我的大姑,也就是桃玲的妈妈,每天都会回来看看爷爷奶奶,所以桃玲经常住在这里。这也使得我俩成为了炸蚕蛹的第一享受人。

我看见小姑在棺材前的垫子上哭得死去活来,上气接不上下气,闹得沸沸扬扬。嘴里的话却一秒钟也没停过,每喊完一句就用手捏着鼻子擤出一把鼻涕。更让我震惊的是,竟然没有一句重复的话,而且声音洪亮,吐字清晰。

“我的娘啊,你咋就这么走了啊,都怪我啊,我还没好好孝顺你呢!娘啊,我的娘啊!”

“我娘是个大好人啊,但是好人不长命啊,老天爷把娘还给我吧,我给我娘十年寿命!”

“娘啊,你要是愿意跟着我过就好了啊,我好好伺候你。要是我在你身边,你就不能走的这么早啊!”

我看着她手舞足蹈的在那里滔滔不绝,又看到跪在一边面如死灰默默烧纸的大姑,对旁边的表哥小声的嘀咕,“以前咋没发现小姑的口才这么好呢?”我见到小姑的次数不多,她住在镇里,不常回来,只有奶奶的菜地里结果的时候,她才会回来,拿着一个大麻袋,在院子里摘黄瓜,拔大葱,掰玉米,拽茄子,然后满载而归。

我二伯家的表哥,大我五岁的杨柳实,翻了个白眼,然后说,“你小姑是个演员。”他顿了顿,又对我说,“柳宁,咱家要有好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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