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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集 退婚设难(2 / 2)

“观棋不语!”蓝衣长者喝止,他瞪着孔明,“你这娃娃,不知道手谈规矩么!”

黄衣长者把棋盒一推:“我认输!”

孔明一怔:“老先生……”

黄衣长者并不介意:“这是规矩。”他点了点孔明,“可是你害我们输了一局,得给我扳回来,不然输了棋,你去水里打滚!”

下一局是孔明对弈徐庶,两人才开局数子,孔明惊奇地发现徐庶竟然棋艺不凡,布局间自有章法,甚或合着兵法,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声东击西,声南击北。孔明于是步步算计,在徐庶的精心屯围里挖出了自己的阵地,终盘时,赢了五目半。

第三局徐庶对弈黄衣长者,一盘棋下得极漂亮,行至终盘,仍然分不出胜负,堪堪地下成了平手。

三局棋下来,可说是各自赢了一局半,只看最后一局胜负。

孔明把势子落好,请道:“请先生执白!”

蓝衣长者不客气,举手拈起白子当地一定,孔明却是黑子在手,许久不动,只是蹙眉思索。

“这娃娃要想多久?”蓝衣长者催促道。

孔明将黑子缓缓地落在白子的对角,蓝衣长者看了他一眼,也不言声,依着起初的布局构想落下第二子,孰料第二步,孔明又跟着下在对边,如此数步,孔明总是模仿蓝衣长者的棋局。

蓝衣长者不满地嘟囔道:“这是什么怪棋,你若一味跟着我,还下什么!”

孔明无声地一笑,依旧我行我素地模仿到底,棋下得索然无味,连黄衣长者也看不过,轻轻拍了拍孔明:“娃娃,对弈不能儿戏!”

孔明还是柔和地一笑,笑容仿佛被阳光染了亮色,便有那一二分的不可捉摸。

忽然,孔明在右上边角飞出一棋,这突然的变招让蓝衣长者措手不及,他本被孔明的模仿弄得心神懒散,不料顷刻间孔明竟然在不变中陡然变化,这一子如猛虎下山,汹汹气势不可阻挡,那犀利的锋芒犹如巨斧劈开白子的布局,顿时将白子搅得七零八落,终盘白子竟输了八目半。

蓝衣长者连声叹息:“娃娃国手矣,对弈也能用上攻心,我今日算开了眼界!”

孔明谦和地说:“先生棋艺高超,亮侥幸而已。”

蓝衣长者痴痴地盯着那没有撤的棋局,一面看一面赞叹:“开局前已笃定全盘,沉稳有度,不急不躁,能忍所不能忍,谋所不能谋,不世大才矣!”他惋惜地摇摇头,“士元也未必有这般棋艺,这般心胸!”

黄衣长者来了兴趣:“把你侄儿找来,让他和这娃娃下一局!”

孔明听见“士元”,心上陡然一跳,他再看两位长者,越是疑惑重重,大起胆子道:“斗胆一问,二位尊者名讳!”

黄衣长者笑吟吟地道:“鄙人司马徽。”

孔明惊叹:“先生便是水镜先生?”

“区区名号,浮云一般,不值记挂。”黄衣长者洒脱地摆摆手。

徐庶和孔明都激动起来,他们都没想到这半日与他们对弈的长者竟是水镜先生司马徽。司马徽是与庞德公齐名的西蜀名士,一度在各地学舍讲经,和荀子、伏念、颜路等齐名,最为士林推拜。

孔明摁住一颗怦然跳动的心,转向蓝衣长者:“这位先生……”

蓝衣长者从棋枰上拈起一枚白子,在指间来回转了转,笑哈哈地说:“我就是欺世盗名的庞德公!”

徐庶几乎从座位上跌下去,他咽下一口唾沫,尴尬地说:“徐庶不知庞公……”他愁苦着脸,实在搜不出什么恰当得体的道歉言辞,索性拜了下去,“请庞公责罚!”

庞德公一把扶起他:“罢了罢了,浮名如云。你说我高风亮节也罢,欺世盗名也罢,皆为浮名,我若挂怀,倒真如你所言是为收名也!”

徐庶又愧疚又感动,深恨自己口不择言,随口贬责高士,险些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

庞德公笑看着孔明:“娃娃,我瞧你不是无事登门之人,可是有事寻我?”

孔明沉默有顷,缓缓地离座,而后郑重一拜:“我有不情之请,庞公若允诺,我当顿首感激,若不允,我也当感佩!”

“何请?”庞德公被激出了好奇心。

孔明深深呼吸,他简单地把九寨沟与蒯家的渊源重述一遍,他并没有说蒯家背信退婚,到底留了余地,只说蒯家提出必须庞德公出面做媒,末了,说道:“我实在是别无他法,恳请庞公帮我一个忙!”

庞德公认真地聆听着,也不议论,也不插话,只是慢悠悠地在手上掂掇着棋子。

司马徽蓦然道:“蒯家人是不是说请不动庞公,便要退婚?”

司马徽如此洞若观火,孔明倒无法遮掩了,他支吾了一会儿,却秉着不宣人恶言的道德感,没有说出口。

司马徽冷笑:“蒯家那帮势利眼,他们家除了蒯越尚算君子,都是一帮少羞耻无是非的小人,我瞧他们是嫌你们清寒,自以为门第高,又是西蜀重臣,眼皮便翻了天!”

他哼了一声:“我瞧那个昭蕙姑娘不入他们家的门却是福气,这种人家不嫁也罢!”

孔明苦笑道:“昭蕙姑娘既已许了婚事,突然悔婚,一生名节受毁,日后可如何再寻良家子。”

司马徽哑然失笑:“我却是为义愤而忘常情,”他怂恿着庞德公,“老东西,这个忙你帮不帮?”

庞德公拈着棋子不语,唇边含着暖暖的笑,看不出答应还是拒绝。

孔明其实没敢抱希望,毕竟这个要求太出格,让庞德公为大足山的微末小子出头,跌了庞德公的身份,也高估了他诸葛亮的地位。

司马徽催道:“老东西,你帮不帮,你不是想看蒯家人吃不下饭么?蒯家若吃不下饭,我瞧你能乐得活过彭祖。”

庞德公“嘿嘿”笑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说:“刚才那局赌我可是输了,按规矩,可得落水打滚。”

众人面面相觑,都猜不出庞德公忽然提出刚才那一局赌是什么意思,庞德公瞧得众人睁着眼睛发傻,把棋子一抛,笑道:“我输了棋,本该下水,可我想耍个赖。谁替我下水,我便往重庆走一趟,正好蒯异度还欠我一壶酒,我得要回来。”

孔明大喜,此刻便是让他在水里泡上一天也别无怨言,他利索地把袍子塞进腰带里,可是已经晚了,乍听见徐庶大喊一声,下饺子似的跳入了水渠里,溅起一丈高的水花儿,仿佛是入水的蛟龙,惊得渠里的鱼儿四散逃开。

庞德公和司马徽笑得前仰后合,司马徽捂着胸口,抹着眼角的泪花儿:“徐元直今日这一跳,惊杀世人也!”

徐庶从水里冒出个头,绽放出一个湿漉漉的笑:“本来也该我下水,我只是愿赌服输。”

孔明趴在磨坊边,瞧着徐庶蛤蟆似的漂在水面,外衣全浮了起来,活似没了根基的荷叶,他实在撑不下去了,终于笑出了声。

月光是天神流下的泪水,有着淡淡的悲哀,浅浅的惆怅。清冷的水波抹着山野的轮廓,让那一片山,那一弯溪流显得虚幻,仿佛孤鸿洒在水面的影子,缥缈而不能触摸。

隆中的蜿蜒山道被月色染白了,两个人影被映在发光的路上,像两束流动的海藻。

孔明弯下腰,掐了一捧草,随口道:“元直家里还有什么人?”

徐庶神情落寞地道:“有老母。”

孔明喜道:“是么,改日必当登门拜访。”

“她不在重庆。”徐庶低低地道,“她在我姑姑那里,扬州。”

“为何不接来呢?”

徐庶苦涩地喟叹一声:“接来做什么呢,留在扬州尚能谋生,来重庆,只有我穷困一人。孔明该知道,徐庶尚是杀过人的要犯,是他人眼里的凶贼……”

孔明同情地看着徐庶,月光如水,洗着徐庶哀伤的脸:“元直何必妄自菲薄,我以为你不是他人眼里那样,纵算当年杀人,想来也是有不可不做的理由。”

徐庶浑身一震,胸中的情绪澎湃起来:“我是为他人报仇,秉着一腔少年义气,为官府所逮,枷锁过市。后为党徒所救,避祸荆州,因我不想做个粗率莽撞的武夫,便想潜心求学,这才千方百计进入襄阳学舍。”

孔明含笑:“我便知元直为侠义心肠,所谓凶恶之徒并非真正的元直!”

徐庶感激地道:“多谢孔明良言,子云:‘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徐庶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同学也不乐意和我相处,诸般坏事也归于我处,我百口莫辩。”

孔明认真地道:“元直非恶人,元直有烈烈肝胆,诸葛亮虽愚拙,也看得出元直之善、元直之纯、元直之真。”

徐庶呆了,一双手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忽然想哭,他哆嗦着声音,呼字眼儿似的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没有什么朋友……我……”

孔明笑了一下,他轻快地向前走去。徐庶不敢说话了,两只手在腿上擦了又擦,像做贼似的跟在孔明身后,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卡得他头晕眼花,憋着一口气也不敢吐出来。

“我到家了,”孔明踏上了虹桥,草庐里亮着灯,桥下的溪水隐没了微弱的声音,恍惚是鱼儿在叹气。

徐庶笑得极勉强:“好,孔明到家,我,我也走了……”

孔明喊住了他:“元直,进去坐坐吧。”

徐庶傻愣愣的,两只手藏在背后,他此时嫌那双手多余,无论放在哪里都别扭。

孔明温暖地笑着:“烦君一路相送,此时夜凉如水,月色如醉,茅屋也有薄酒,若不嫌弃,入草庐对酒赏月,秉烛夜谈如何?”

徐庶觉得一整片天都亮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仿佛是孔明身上飞出的光辉,他注视着孔明像阳光般明亮的笑。他于是也笑起来,却不知不觉沁出泪光。

他觉得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朋友,他不再是重庆学舍里孤单单的学子,在旁人害怕和质疑的目光里日复一日守着他的孤寂和悲伤,被一切热闹和欢乐隔离开。

他从第一眼见到孔明,便想和这个人成为朋友,那仿佛是他奢侈的梦,可天亮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不是梦,那是甜美得如放在手边的一盏美酒。

两日后,一件奇闻轰动了重庆,一向清高不入世的庞德公踏进了蒯家大门,他作为大足山诸葛亮请来的媒人,为昭蕙和蒯家的婚事做媒。蒯越和蒯良两兄弟惊得倒履相迎,蒯良自觉颜面扫地,但同时又觉得门楣倍增风光,很快便定下了婚期。第二日,蒯家向九寨沟村民的草庐送去了几大车彩礼,浩浩荡荡的队伍惊羡得大足山农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人们都在议论也在猜测,清贫的他们是怎么请动庞德公为媒,又如何能让昭蕙嫁入蒯家。这成了一个谜,甚或在几年之内一直是重庆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另一件奇闻也在重庆学舍安静地发生,那天早上,学子们惊奇地发现徐庶和诸葛亮结伴而行,两人同行同坐,同案同食,起初人们不理解,甚或以为孔明堕落了。后来渐渐发觉,原来在他们眼里凶恶的徐庶也有动人的笑,他说话行事不那么讨厌了,其实也是个彬彬有礼的温和君子。

这两件事都关联着孔明,有明察秋毫的聪明人从蛛丝马迹中抽出端倪,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会成为西蜀乃至天下惹人瞩目的传奇,但到底会在哪一天,也许只是等待而已。

大足山草庐热闹起来。

由庞德公主媒,重庆太守邓芝主婚,西蜀名士做傧,蒯家公子与昭蕙的婚礼定在三日后举行。这件婚事因婚姻者的名门身份,更因主持者在西蜀政界学界的显赫地位,显得极为耀目。那一段时日,重庆一带都在议论这桩婚事,说这诸葛亮使了什么邪术,竟让蒯家开门纳媳,最奇的是,竟请动庞德公这尊神。

近日来,草庐的往来贺客络绎不绝,他们明是为昭蕙道贺,其实是给蒯家和庞德公面子。当客人们见到了草庐的清寒,心底都起了极大疑惑,明明是门不当户不对,一向高傲的蒯家如何会接受这一桩不般配的婚事。婚姻讲究门第相当,尤其是世族势力为了确保门阀地位不失,往往通过联姻增强实力,婚姻实则成为一场各得其利的驵会买卖。但蒯家与昭蕙婚事却把门第不相当活生生地演绎出来了。

这些日子,诸葛亮忙得连轴转,客人太多,大多数都不认识,他也知道人家压根就不是冲着他而来,若没有庞德公在西蜀一呼百应的士林地位,这些鲜衣怒马的名士也许永远不会登草庐的门。

刚送走了一拨客人,诸葛亮疲倦极了,只想一头栽入暖乎乎的被褥里,睡他个天昏地暗。这本是一双男女执子之手的白头盟誓,现在却变成了众人一窝蜂来欣赏诸葛亮的喧天大戏。他觉得自己成了山中的猴子,一遍遍接受世人闪烁猜测的目光。他们在说在笑:诸葛亮,你用什么法子让昭蕙嫁进了蒯家,你和蒯家私下有不为人知的密约么?

诸葛亮却笑不出,他回身看见马良和徐庶站在院里的石制日晷前,两个一递一递地扯闲话,马良既好奇又钦佩地打量着日晷,似乎在问徐庶这器物怎么做。

马良见诸葛亮回来,笑道:“孔明兄,这日晷真精巧,能教我做吗?”

诸葛亮背着手慢慢走过去:“不是什么难制之器,我把草图给你,你仿着做就是。”

马良摆着手:“我是笨脑壳,断然学不会,相烦孔明兄不吝赐教。”

门外忽有人呼唤,诸葛亮诧异,低声道:“又会是谁?”

门外果有五六人,当先的是白净面孔的年轻人,却极是眼熟,他略想了想,才想起是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庞山民身后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颊瘦削,气质孤清,神情总是淡淡的,仿佛和这世道格格不入。可诸葛亮注意到他的眼睛特别有神,明亮、锋利、深邃,闪入他心里的第一个感受是,这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

庞山民笑呵呵的,他是好好先生,出了名的没脾气,他和诸葛亮彼此行过礼,因笑道:“孔明见礼,我受家父所托,特来致贺!”

诸葛亮忙请道:“快请屋里叙话!”

庞山民谦让着说了一番话,这才吩咐随从在庐外等候,唯有那年轻人跟了进来。

诸葛亮不认识那年轻人,可他总觉得那人在打量自己,每当他回过目光,那人又转开脸,仿佛有意避开诸葛亮的目光。

院里的徐庶和马良却认出来人,马良先自呼道:“士元兄!”

庞山民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健忘,忙道:“这位是舍弟庞统庞士元。”

诸葛亮惊异,他回身行礼道:“久仰!”

庞统回了一礼,眼睛微微上扬,飘在诸葛亮的头顶上。

一众人进屋落了坐,庞山民便道:“家父去徐公府上,他今日不能亲临府邸,托我来向孔明致贺!”

诸葛亮笑得温文尔雅:“庞公太客气了,昭蕙姑娘的婚事能成多托庞公相助,改日我当登门道谢!”他其实心里在想“徐公”是谁,徐……徐孝德!这个拗口的名字跳了出来,又是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西蜀名士,听说徐孝德比庞德公还难见。庞德公尚是山野无禄隐士,徐孝德却与西蜀的高门世族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是令人仰止的山中宰相。对于寒微的诸葛亮,徐孝德比起庞德公,更让他觉得遥远,他也仅仅是闪过念头,这个名字电光火石般飞过了心田。

“多承山民、士元致贺,劳烦诸君费心了。”诸葛亮真心地道,他对庞家有特别的感情,他敬仰庞德公的高蹈超迈,感激庞德公的急公好义,这感情蔓延开来,对庞山民乃至庞统都生出了好感。

庞山民和气地笑道:“孔明也客气了,家父没少在我们子辈前夸赞孔明为不世大才,我对孔明也甚为佩服,如今为昭蕙姑娘大婚之喜,亦是孔明之喜,该当前来致贺。”

诸葛亮谦逊地道:“庞公过誉,我区区山野村夫,才学粗陋,见识简单,山民如此说,愧杀我也!”

本自沉默的庞统忽而冷淡地道:“我却以为你不简单,极不简单。”

诸葛亮一怔,他便是愚拙也听得出庞统话里的讥诮,他诧异地盯了庞统一眼,忽然间明白了。庞统大约是以为诸葛亮使了什么非常手段,骗得了庞德公的信任,他认定诸葛亮为攀龙附凤不惜卑躬屈膝,是舐痔事媚的逐利小人,天下人都被诸葛亮算计了,只他庞统还清醒,看得清诸葛亮的真面目。

庞统站起身,神情仍是淡淡的:“兄长,晚了,回家吧。”

庞山民微有些尴尬,可他是和善长者,人家纵算明目张胆地得罪了他,他也不与人计较,他连连道了叨扰。

诸葛亮一路相送,心里却横着别扭,他虽与庞统不交一语,却能感受到庞统眼底那深深的鄙夷,他那十分的委屈里,倒有三分的气愤。

“孔明,”昭苏蓦地从厨房探出头来,“面做好了,你们……”她乍看见一众人都在院子里,十来只眼睛齐整整地望着她,惊得哑然无声,半晌的张皇失措,关了门躲进厨房。

庞山民却呆住了,润热的汗不经意地吐出了手心,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那容貌秀丽的女子已闪身入屋,只有关合的门在风里“噶噶”地叹气。

“兄长!”庞统催促着。

庞山民“哦哦”地答允着,口里虽应承,脚下却似粘了胶,一步步走得异常艰难,像被勾了魂,一面走一面还在回头张望。直到走出了门,过了虹桥,他还依依不舍地频繁回眸,可望得再久,也只是那一扉闭合如瞑目的门户。

诸葛亮推开门,清淡的月光从他的脚边悄悄地溜了进去,银霜似的抹在屋里的家什上,让那一盏灯也黯然失色。徐庶正倚在床边打盹,脑袋猛地一坠,险些摔下床来。

诸葛亮看得好笑:“就困成这样?”

徐庶打了个大哈欠:“大丞相,昭蕙姑娘嫁人,却像我徐庶娶媳妇,跟着大丞相忙前忙后,饱饭也没吃上,觉也睡不成,可怜堂堂大司马被大丞相欺负!”

诸葛亮顺手捡起床头案上的一册书扔过去:“徐元直,你再贫嘴,给我滚出去,我可真让你睡不成!”

徐庶一把接稳了书,嬉笑道:“我真认为你有宰相之才,只是说早了一点儿。”

诸葛亮默然一笑,索性顺着徐庶的话头,谑道:“如此,亮托元直吉言。”

徐庶仰身倒下,两只手哗啦啦地展开书,也不看,却说道:“白日里庞统说那话什么意思,我听着难过得很,若不是碍着你的颜面,我真想当场和他辩个明白!”

诸葛亮涩涩地道:“他大约是以为诸葛亮趋炎附势,使了什么手段欺诈庞公,方才能让庞公出面主媒,让大姐嫁入蒯家。”

“啪!”徐庶把书用力磕在书案上,他捶着床板怒道:“他庞士元眼睛长在脰颈之上,下次我遇见他,先扇他两个大耳瓜子!”

诸葛亮一叹:“罢了,小事,人活一世,怎能挡得住非议,众口悠悠,由得他们吧。”

徐庶叹道:“你便是好脾气,容得下非议,若换得我,当真要与庞士元理论理论,偏受不得这冤枉气!”

“元直快意恩仇,我倒羡慕得很!”诸葛亮一笑,他宽了外衣,和徐庶并肩躺在床榻上,床头烛火闪着诡异的光,一眨一闭,便是时间在跳跃的火焰间飞逝,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在冥想心思,又仿佛陷入了轻浅的梦里。

“孔明?”徐庶担心诸葛亮睡着了,呼唤的声音很小心。

诸葛亮“嗯”地答应了一声,他其实睡意很淡,心里仿佛压着一坨秤,沉甸甸地横隔着他的胸臆。

徐庶轻轻地道:“若昭蕙、昭苏寻得了归宿,辰逸也成了家,你有什么打算?”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没有情绪地道:“不知。”

徐庶转过脸来:“我说句心里话,我自打第一次在重庆学舍见到你,便以为你不同凡响。徐庶虽愚拙,可也算阅人无数,你和那些埋首经典的学舍儒生不同,你腹藏大经纶,胸存天下心,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是么?”诸葛亮微微笑了。

徐庶笃定地道:“徐庶今日和你打赌,你若成不了大器,我便伏剑自刎!”

诸葛亮笑出了声:“元直这赌咒太重了,看来我不得不去成大器,不然便成戕害元直的罪魁祸首!”

徐庶严肃地说:“我可是说的真心话,你只是机缘未到,哪一日机缘现前,便如蛟龙入海,其势不可挡!”

徐庶说得言之凿凿,可诸葛亮却像是被厚厚的纱布蒙住了,很久没有反应,徐庶用胳膊拐了拐他:“睡了?”

“没有,我只是,想起九寨沟……”诸葛亮的声音在寂静中听来有些哀伤。

烛火矮了身子,烛光渐渐如洇了墨的一脉清水,那墨缓缓地漫上了诸葛亮的脸:“几年前,我所在的九寨沟村不幸遇着攻伐西蜀的张辽军队……这一路上,遍地尸骸,那场景太惨了……死去的大多是无辜百姓,他们本想逃出九寨沟,寻个安生之所,却把命丢在刀兵之下……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尸体横在山野间,水里,根本来不及掩埋,只能被野狗叼走……我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合上眼便看见死去的人,每一张脸清清楚楚,时常噩梦连番……”

诸葛亮怅怅地呼出一口气:“我那时就想,天下为什么会有征战,无辜的百姓为什么会死,我想了很久,几乎想到头痛欲裂。有时想通了,有时又想不明白了,这么想呀想,恍惚摸着点门道……我想是因为天下不太平,无辜百姓才会惨遭屠戮,若是太平盛世,他们都安居乐业,没有流离失所,也不会有刀兵之祸,可致太平多难啊……”

徐庶听得动容,竟不知自己是满面泪光,只觉着面上冰凉如刺,他静静地问:“你想致太平吗?”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元直是否以为诸葛亮太狂傲,穷居乡野的寒微农夫,竟作此虚妄之念,张狂而不知好歹!”

徐庶摇摇头:“不,胸怀天下者,方能以天下为己任。我也看得见天下扰攘,黎民受苦,若非四海鼎沸,徐庶也不会远离家乡,弃母而孤身。只是世人昏昏随流,得过且过者多,挺身奋争者少。孔明有大悲悯大仁义,甘愿舍身赴难,兢兢勤勉而求索大义,历来成大功大德者皆具非常之才,兼非常之志。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匡正糜烂,裨补残损。若是孔明有朝一日能立身致太平,徐庶愿为孔明执鞭!”

诸葛亮又是沉默,唯有轻柔的呼吸宛若无形的细线,在寂夜中战栗,他一字字念道:“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

徐庶没有打断诸葛亮,只是安静地聆听着。诸葛亮的声音轻宁而绵长,像那飘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压着虽然澎湃然而不争的情绪。风吹来,雨淋来,那声音却还在看不见的时间深处回荡。

历史的面孔在吟诵中翻了过来,兴亡废弛,盛衰倾覆,王侯的蟒袍,将相的甲胄,都在每一字的倾吐里喟叹,恍然如千年不灭的款款深情,那深情犹如阳光,刺破了历史的冷酷躯壳。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

诸葛亮放慢了语调:“知我者,”他缓缓地看住徐庶,最后两个字咬得极着力,“元直。”

徐庶震住了,他用颤得没了语调的声音说:“孔明欲为管仲乎?”

诸葛亮悠然地笑着,黑暗中他的眼睛灼灼如星:“亮欲为管仲,君……”

徐庶截断了诸葛亮的话:“君为管仲,庶则为鲍叔,纵算他日艰难险阻,亦当不离不弃,倘若有机缘,我愿为君举荐齐桓公……”他说得很激动,眼泪倏忽涌出。

诸葛亮大声地笑起来,他忽然调侃道:“管仲夺鲍叔之财,元直有财分与诸葛亮乎?”

徐庶也跟着一笑,他故意在周身摸了摸:“可惜,世事颠倒,而今鲍叔要夺管仲之财!”

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黑夜里一切都被压制了,朋友的笑声却撕开这压制,阳光般明亮光辉。

次日,孔明、昭苏、辰逸正在谈话间,徐庶进门道:“庞山民来了。”

昭苏嘟囔道:“他怎么又来了。”

辰逸嘻嘻一笑,他对昭苏眨眼:“山民哥哥看上二姐了,我知道……”

昭苏啐道:“胡说八道!”她甩了辰逸一巴掌,通红着脸飞跑进了里屋。

诸葛亮心里轻轻笑着,他请徐庶自坐,便去外屋见客。

庞山民正在前堂等候,也不坐,像被烤在火上的野鹿,焦躁得满地蹦跶,见到诸葛亮来了,像是受了一惊,竟红了脸:“啊,孔明,啊……”

“山民兄请坐。”诸葛亮不紧不慢地扬起手。

庞山民忸怩着落了坐,一双手上下摩挲着,局促得仿佛犯了错的儿童。

“有事么?”诸葛亮温和地笑道。

庞山民磨磨蹭蹭地说:“我求你一件事,”他紧张地看着诸葛亮,用极大的勇气说,“我想娶昭苏姑娘……”他的脸更红了,火烧火燎的,他甚至不敢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笑了:“承蒙山民错爱,只是婚姻大事,我得去问昭苏。”

没有被当场拒绝已让庞山民如蒙恩泽,他低着头,一字比一字低沉地说:“啊,啊,你问,问,好不好给我一个话……”

诸葛亮微笑地看着这个局促而羞涩的年轻人,心里又是温暖,又是伤感,他安慰道:“好,我去问她。”

夜晚来得太匆忙,天上那轮月亮被流云舔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挂在枝头,仿佛被寒冷凝聚的泪。

“昭苏,”诸葛亮轻轻地呼道。

昭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埋下脸,她把衣服拉过来,覆盖住了自己的半边身体。

诸葛亮在昭苏身前坐下,他挑了挑疲沓的烛火,伸直了腰的灯光倏倏地跳上他的额头,他被那光亮刺痛了,心底的不舍让他难以启齿:“昭苏,我……”

“你不必说了,”昭苏咬着唇,“我不会离开你们,大姐刚嫁去了蒯家,我若嫁人了,谁给你们做饭洗衣,你和辰逸衣裳破了,谁给你们缝……将来,你若娶妻生子,谁为你养孩子……辰逸还没成年,二姐放不下他……”

眼泪便一滴滴滚在那件衣服上,渐渐开出了一朵湿润的牡丹花。

诸葛亮心疼得眼睛发酸,他沉着那不舍得:“昭苏,这几年亏得你照顾我们,可我已成年,辰逸也渐渐大了,我们已能自立,再说我会照顾他的,他也是我的弟弟。我不能再耽搁你的终身,山民是仁厚长者,他会好好待你……”

昭苏抽泣着拉紧了衣服,一针一针缝下去,缝出的都是密密的不舍:“我舍不得你们……把你们留在草庐,我放心不下,你们的衣服谁来缝,谁来缝……”昭苏说不下去,眼泪湿润了双瞳,她看不见针线,衣服像碎了的心,从手边滑落下去。

诸葛亮的眼泪便在他不留神的时候流了下来,他轻柔地揽上昭苏的肩头:“昭苏,我自己会缝,辰逸也会,只要你过得好日子,我们都知足了。我相信,辰逸也会支持的。”

昭苏轻轻地泣了一声:“孔明,我不懂得你们男人的雄心壮志,他们都说你自比管仲、姜子牙,说你不同凡响,日后只怕有大成就。我看得出你不会一辈子窝在这里,你总有一天会走出去,你答应我,无论走去哪里,都让我知道。”

诸葛亮一颗心都被离别的悲伤泡软了,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像个孩童似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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