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此，个个喜极而泣，只是少了杜甫。各族首领又齐聚一堂，商议退兵之事，派人将长安街道清整一番，才给大唐皇帝呈递国书，将兴兵之事、误听安禄山之言一一加以阐明。肃宗得此，简直欣喜狂奔。这方郭子仪等人且在河北打了翻身仗，仆固怀恩亦借来回鹘大军，局势渐渐明朗，收复河山眼看指日可待。
肃宗便嬖鱼朝恩，喝了几杯得胜酒，便不胜酒力，素来晚上不节制，以操持过猛著称，身体就像三军不设统帅，得之不易的统一战线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自个也卧床不起。肃宗专心养病，却对有功之臣既不通令嘉奖，也不赏赐富贵，还起了防患之心。将军们看不到希望，纷纷被叛军打得七零落，情势危如累卵，史思明又得以复叛。肃宗家成熟的麦子来不及收割，眼睁睁被安庆绪充了口粮，麦茬也成了叛军的气焰助燃剂，苗头顷刻无以复加。
各族头人见山河日下，天平倾斜，既不提撤兵，也不帮衬叛军作乱，每日只在城墙上骑大马。头人们经儒者一番言论，本来幡然醒悟，将长安完璧归还肃宗。肃宗复制接舆醉，兴来狂宠五六千，轻罗已薄未更衣就瞪瞪瞪地上了头条，正应了那句话，世上之人，谁都不能过多的笑，过多的笑就是得意，终究被人笑之。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这日，安庆绪来信，敕令儒者去范阳，各族首领怎可放弃儒者，只见一人说道：“小安这小子，连自己的老子都敢杀，先生要是去了，恐怕凶多吉少。”另一人附和道：“先生高风亮节，要是去了范阳，就污了先生的名声，我们誓死保卫先生，万不能让先生羊入虎穴。”还有一人，立马接应道：“大家说的非常对，先生是我们的朋友，先生要是去了，谁给我们讲解大唐文化。”
这般吐谷浑首领挥一挥手，才说道：“安庆绪不得人心，这个是毫无疑问的。我们草原人个个英勇，这也毋庸置疑。先生学富五车，教给我们识文断字和礼义廉耻，就像草原的蓝天和草地，要是没有了天与地，我们还能安心地牧马放羊、喝酒唱歌吗？此时各族连心，或可与贼寇一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些人粗通文墨，不像某些人疫情期间，仗着一二见识，就耍流氓、坑言论。儒者闲时疏散一下笔墨，平时与大家平辈相交，倒也随了他的个性。这等“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就可以封官加爵的好事，对宋之问之辈正求之不得。只见儒者说道：“大家的好意，小可心领了，但是叛军来势凶猛，小可不能不顾大家的生命，只顾爱惜自己的羽毛。羽毛没有了，还可再生。命都没有了，难道期盼来生？”首领说道：“这是大家的心声，尊驾万不可推迟。”儒者答道：“小可能与可汗对酒当歌，不被大家视作亡国奴就是三生有幸了。让大家只为小可一人纾难解困，小可怎当得起“先生”二字。我大唐人嗜酒如命，以“仁义忠信孝”治国，当此国家存亡之际举直错诸枉，小可即便人头落地，也是掷地有声。人若没有气节，失去了根本，其何以在天地间谔谔行之哉？”
起予者，王摩诘也，众人拗不过儒者，始听他言《诗》已矣。这方儒者再作《凝碧池》一首，令玄宗带不走的梨园子弟“转轴拨弦三两声”，又“轻拢慢捻抹复挑”，闻之“未成曲调先有情”，再闻“别有幽愁暗恨生”，亡国之痛偃蹇在长安城上空“叶燮燮以去条，气萋萋而就寒”。迟暮阳早知儒者就是摩诘，只是他每天被众人萦绕，自己迟迟无法接近，索性远观摩诘，也不见他“亵玩焉”，去当那二道贩子。
摩诘就要去敌营，迟暮阳当此时请命。摩诘见他是白面书生，却有一身正气，姑且为自己当领班书童。众人夹到相送，摩诘与众头领依依惜别，言谈之际，吐谷浑首领扬长出来，说道：“尊驾就要远去，今生不知能否再会。今失先生，五脏俱焚。”摩诘说道：“承蒙可汗不弃，引小可为至交，又相处这些时日，礼让有加，尊为先生，令小可终生铭记草原儿女的恩情。”可汗说道：“友谊天长日久，不在今日一别，你我再酗酒一杯。”迟暮阳站一旁，听那可汗说“酗酒”，日久也成了中华文化的精髓，只是古人讲究“度”，这方可汗敬酒一觞，摩诘还酒一樽，而后再不续杯。
可汗又送行十里，四处哀鸿遍野，剩下一坍圮的亭子，二人站在中间，日月可鉴，只听可汗说道：“我这有骨笛两枚，今送兄长一根，我留其一，兄长见此物，如同见我。日后天下太平，待骨笛重逢，你我弟兄便也情同骨肉，又可以喝上三天三夜。”迟暮阳听来震荡不已，只见摩诘拿出两本书，说道：“慕容兄身为吐谷浑皇族，不嫌弃在下是戴罪之身，与小可称兄道弟，今日兄长别无长物，这《山水论》和《山水诀》是小可的绘画心得，赠与阁下，还望不嫌弃。”
迟暮阳只看得坎坎蹲蹲，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谁都不会嫌弃呀！二人“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仅当二宝为友情之物，就这么简单，饱含对天下太平的期盼，期盼天下以有道换无道，是礼也。只见摩诘叹道：“不知与君再相逢，当是何日？”慕容说道：“兄长不用担心，我已将可汗之位传给弟弟，我准备留在中原，一等兄长，二来习心钻研中原文化。”摩诘高兴地说道：“真的？”慕容说道：“下次得会兄长，不能总让兄长孤掌难鸣，到时候兄长边喝酒，边听我的长进，如何！”摩诘喜不自胜地说道：“那贤弟就要好好看我写的书了。”慕容说道：“兄长也要好好研习我的骨笛，到时候一人吹笛，一人绘画，那才叫人生一个得意。”
一人吹笛，一人绘画，迟暮阳听得情真意切，弗如听到天将以圣人为木铎，铎以王维的神笔加上骨笛的灵气，锻造出举世绝伦的《辋川图》遁世穷万物，见性明心而同体大悲，了一切苦痛何患于丧乎！再根据迟暮阳的推算，定然是安史之乱后，摩诘用生命的最后两年，得以联手慕容氏共绘《辋川图》。日后，慕容后裔慢慢融入中土，待宋朝太祖交伐五代十国后，慕容一脉再不见经传。
只是骨笛有两根，另一根在哪？迟暮阳心想，看来还要随摩诘游历一番，以探《辋川图》是如何绘画，而黄螺此刻在哪？她不是王维的义妹吗？《辋川图》此后湮没在战争中，那么摩诘的《山水论》和《山水诀》是慕容后裔传到后世，到宋初落入郭忠恕之手的吗？自己入唐的经历又是为何？思绪纷扰，如兵士卸甲，白光浸透红色血流中，如屛翳收风，如川后静波。迟暮阳须臾间，怎么也听不见王维和慕容氏的谈话，而后恍如一把利剑，划破眼前一幕，整个身体像蛟龙沉于太阴，再醒来，埒然是黄冈漠漠，一股黄流乍阴乍阳，从脚下声厉而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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