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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坠落的银色狮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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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混身象是散了架,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有困难。尼克那家伙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参加宴会,我冷淡地拒绝了。我知道对于沙思路亚的所有军民而言,今夜会是一个毕生难忘的日子,甚至有可能会被载入史册留名千古,但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对彻夜的欢庆没有任何兴趣,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对于一个在生与死的边缘搏斗了整整一个白天的人来说,这并不能算是过分奢侈的要求吧?

尼克随便洗漱一番,穿上礼服,还使用了发蜡和香水,然后才吹着口哨出门去。真是拿这个家伙没有办法,他和基里扬诺夫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唯一的区别大概只有尼克是货真价实的贵族,而基里扬诺夫的家世恐怕就要打上诸多问号才行。

因为职业的缘故,基里扬诺夫和没有选上的雇佣兵一起被留在海杜克山下的森林里。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雇佣兵佛克斯先生?”门扉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扣击。

“请进。”

一个带着紫色面纱的女子悄悄地走了进来。她的体态轻盈优雅,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美女吧?

“天哪,您真是够邋遢的。”她皱着眉打量着屋内到处乱扔的衣物,“难道您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吗?”她转着眼珠戏谑地说。

“得到您的夸奖我很荣幸。”我漫不在乎地回答。

“您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人,过着一种……”她寻找着措辞,“难以想象的生活。”

我不耐烦地坐起来,重重地穿上地板上的靴子。“我并不认识您,并且,我也没有邀请您进入我的住所。我不认为我有义务接受您对我和我的生活的评论。”

“您能保守秘密吗?”她犹豫地说,“我必须确认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她显得难以启齿的样子,孤独无依地站在那儿,两只手绞个不停。

“我对任何秘密都没有兴趣,如果说这就是您需要的回答。”我耸耸肩,如果我能象尼克那样会哄女人,她一定会觉得好过一点吧。

可是,接下来的对白就完全令我瞠目结舌了。

“我是斯沃王子的侍从女官,您可以称呼我为奥莉亚丝。王子命我执行一个秘密的使命,他想见一个人。”

奥莉亚丝除下了面纱,露出一头红发和秀丽端正的脸。她坐在我好不容易从一大堆皮甲和护臂下翻出来的凳子上,“我去过修道院,所有的战俘都关在那儿。我找到了要找的人,他叫拉米达·彼亚伦。负责看守的卫兵告诉我,他是您的俘虏,他还告诉我,您住在这家旅馆里。”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您的意思的是说……”奥莉亚丝的大眼睛盯着我,她点点头,我不禁大声叫道,“他想见彼亚伦?他想见一个战俘?而且是在今晚?他?王子殿下!?”

我一把推开窗户,沸腾的喧嚣立刻传进屋里每一个角落,“瞧瞧吧,全城的人都在欢庆!王子现在应该忙着和他的臣民们呆在一起。”

“嘘,噤声!”奥莉亚丝在唇边竖起食指,“您会让别人听见的。”

“见鬼!如果王子想见他,直接派一个士兵将他提走不就得了?无论是想吊死这个彼亚伦还是放了他,谁敢有异议!为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的派一个蒙着面的侍从女官到修道院,到我的旅馆里……难道您是在开玩笑?”

奥莉亚丝尴尬的表情可一点也不象在开玩笑,“王子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好吧,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王子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我下了个大不敬的断语,“奥莉亚丝小姐,您需要喝点什么?”

修道院在男爵府附近。

蒙上面纱的奥莉亚丝在街道的拐角处的阴影里等着,我整了整装束,大步走进修道院。

“您好,佛克斯先生!”看到我出示的临时证明,卫兵敬畏地行了一个军礼。或者是由于希格蒙德在这里的影响,或者是因为我们在这场战争里的表现,沙思路亚人对雇佣兵的尊重超过了我所见过的任何地方。

“您好,是这样的。”我按照实现和奥莉亚丝约好的说辞解释着,“我的俘虏彼亚伦先生有一位远房堂妹,是潘·达克男爵阁下的府邸里的侍女。她找到了我并向我支付了足够的赎金。”

“是一位蒙着紫色面纱的女士吗?她到这来打听过彼亚伦先生的情况,是我告诉她您的旅馆的。”

我取出一枚价值二十五第纳尔的金币塞进他的手里,“是的,您说得很对。我得谢谢您,所以请您喝一杯,当然是在没有值勤的时候。哈哈,能请您将彼亚伦先生带来吗?他的堂妹还在旅馆里等着他呢,我得告诉他他已经自由了。”

“当然可以,愿意为您效劳,请您在这里稍候片刻。”卫兵微笑着将金币揣进皮靴,“感谢您的酒,您实在是个好人。”

没过多久,拉米达·彼亚伦被卫兵带了出来。他很沮丧,走路的样子也无精打采,憔悴得象是老了十来岁。实际上他是黄昏时分被俘虏的,而现在还不到子夜。

“彼亚伦先生?”我清了清嗓子。

一双缺乏活力的眸子茫然地注视着我,显然这个可怜的人已经不认识我是谁了。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请跟我来吧,有人正在等着您。”

“佛克斯先生,您需要护卫吗?”卫兵热心地询问我,“或者是通知几位您的同伴来接应您?”

我按着腰畔的血月,“您认为需要吗?”

打量着彼亚伦两眼,卫兵摇摇头:“当然,您曾经俘虏过他……我想即使发生什么事,他也无法对您构成威胁。”

我微微鞠躬以答谢他的赞誉。卫兵拿出一张纸条给我,我草草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一边将纸条夹进一本巨大的记录薄里,一边提醒我:“佛克斯先生,还有一些彼亚伦先生的装备行李,您打算怎么处置?”

“暂时搁这儿吧,如果有需要,会有人来取的。”我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这个可怜的家伙没有被王子立刻处死的话。

彼亚伦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他仿佛已经对未来再也无所谓了,说实话,现在的他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没有多大的分别。走过街角,奥莉亚丝出现在我面前,默默地引领我们。我们走进男爵府一个不起眼的后门,没有看见守卫的踪影,大概是被王子悄悄地支开了。

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门前,奥莉亚丝停下脚步,一阵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抓住我。

“请您坚强一些,彼亚伦先生,有些不幸的消息要告诉您。”奥莉亚丝背对着我们,顿了一顿:“您的主人特蕾沙·塔比奥拉小姐,还有您的同僚奥弗莱兹·塔比奥拉先生以及费兰德拉格·维利先生,他们在天黑前战死了。”

彼亚伦两腿一软,扑通坐在地上。

屋子里亮起了一盏灯,一个穿着华贵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他低声说,“我很难过,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特蕾莎会在这个时候到沙思路亚来,虽然即使我能知道恐怕也无法改变一切。彼亚伦先生,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我们曾经在伯尼朵罗斯和格劳瑞斯见过两面。那时候我化名为佩齐欧斯·安布洛法尔特克豪森男爵。其实您应该知道,我就是盖亚第一王子金·斯沃·奥古斯特。”

王子站在月光下,月色笼罩着他,显得如此安详而平静。我知道这个人就是眼下沙思路亚数万军民所支持的那个男子,但我不会知道他将会把拉尔夫大陆上的整个人类世界完全统一在自己的脚下。

“如果神确实存在,我祈祷他能够赐予您勇气。”王子同情地望着趴在地上的人,“您得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站起来,就好象我必须要有同样大的勇气才能走向赫尔墨一样,我们都背负着自己的使命。您失去了主人和朋友,而我呢?我不得不与自己的亲兄弟作战!不管我或者是克拉文哪一边胜利,在这场战争里倒下的都是盖亚的臣民。难道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实吗?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祖国分裂成两派,我的同胞自相残杀,无论是沙思路亚军还是讨伐军,他们全都是盖亚的人民!”

“但是,战争还没有结束,我必须走下去。”王子走近彼亚伦,“您也必须站起来,特蕾莎的遗体就在屋内,她等待着您将她送回故乡。如果说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就必须做好承担的觉悟。”

彼亚伦深深地匍匐在地上,惶恐地亲吻着王子的影子。我轻轻地将他扶起来,现在,谜底已经揭开了。

“我曾经深深地爱上过特蕾莎,虽然她从来没有喜欢上我。”一抹自嘲的微笑出现在王子脸上,“现在,请告诉我,彼亚伦先生,这四年多来特蕾莎过得怎样?我记得,她乔装男子参加职业公会的骑士晋级,战胜了著名骑士雷欧·布莱诺,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场罕见的精彩战斗。接着,她在晋级任务中不慎暴露了性别,结果被剥夺了骑士资格,从战士公会里除名,还被押送回塔比奥拉侯爵领地。”

我凝望彼亚伦,他早已热泪盈眶,“小姐被公会处罚以后,就一直禁足呆在家里。成天闷闷不乐,不喜欢说话,也没有露出过笑容。她开始讨厌白昼,却变得喜欢站在阳台上眺望夜空的星辰,长时间的眺望,一动也不动,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偶尔会找我们切磋一下格斗技,那时候她才有点象过去那个活泼可爱的特蕾莎小姐。四年多来,她一直是这样。”

王子的眼角也湿润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点头,一声又一声地唏嘘,“特蕾莎,上天实在对你太不公平,我知道你完全有能力成为盖亚最优秀的骑士,如果你身为男子的话。”

“布莱诺阁下经常写信给小姐,”彼亚伦继续说下去,“他很善良,尽管曾经败给小姐,但是谁都没有他这样关心小姐的生活,他告诉小姐内战的发展,并且说……假如小姐能够参战立功,也许可以借助军方力量来改变公会的态度。”

传说中的傻王子一动不动地矗立着,时间不停的流逝,谁都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子转过身,也许是不希望别人看见他的泪水,也许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王子哽咽着,“特蕾莎躺在屋里,我的侍从女官希尔维拉替她沐浴更衣,换上了她最心爱的黄金骑士甲,再用绘着紫盾和银色狮鹫家徽的战袍包裹着她。是我亲手将她放进灵柩的,她的骑枪躺在她的身边。屋后的马车早就准备好了,车厢里放着奥弗莱兹·塔比奥拉先生和费兰德拉格·维利先生的遗体以及他们的武器装备。我希望佛克斯先生能帮你将灵柩抬上马车。”

我嘎声道:“遵命,殿下。”

“我不想再和特蕾莎告别一次,希望您一路顺风,彼亚伦先生。”王子不再回头,奥莉亚丝跟随着他渐渐地没入夜幕。

※※※※※

尘封了三十三年的记忆如决堤的浪涛般席卷着我,那种感觉或许就象遇难船上跳进大海中的人一样,四面八方的回忆压得我透不气来,我渐渐失去了意识,清醒过来后已经伏在退潮后的沙滩上,拼命喘着粗气。

那一切只是一场梦吗?

不,不是。

特蕾莎确实死了,是先师亲手取下了她的首级。很大程度上,这就是先师被称为“冷血佣兵”或者“恶魔希格蒙德”的原因。

我不想为先师正名而歪曲事实,站在先师的角度上看,他大概也不会在意他留给别人的印象。但是,假若是先师被特蕾莎杀死,特蕾莎大概不会得到任何指责,这公正吗?”因为特蕾莎是女人,所以杀死她是希格蒙德的不对。”——我痛恨这样的说法!说这种话的人不仅没有考虑到先师的立场,更无视特蕾莎用生命捍卫的尊严!

她是自愿参加战争的。当然,谁都不愿意被杀,但谁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在战争中活下来。作为一个武人,在战斗之前就必须要有被别人杀死的觉悟。特蕾莎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战争结束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彼亚伦先生与我保持着通信联系。他告诉我,他将与特蕾莎有关的一切资料,包括她遗留下来的日记、雷欧·布莱诺等人写给她的信件以及她收到骑士团和公会的各种文书公函,整理之后交给赫尔墨的王家档案馆保存。通过奥莉亚丝的私下渠道,我向已经成为开国皇帝的先皇陛下提出了借阅的申请,先皇陛下很快就批准了我的申请。在训练风骑兵军团的间隙,我时常抽空进入王家档案馆。将与特蕾莎有关的所有资料细细地读了数遍。

从她的记录上来看,特蕾莎是一个杰出的武人。她不愿意和普通的女性一样安逸地躲在战场的远处,她的热血因战斗而沸腾。在禁足的那些平静日子里,她的生命几乎失去了意义。作为武人的宿命就是战斗,只有在战斗中才能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特蕾莎是兴奋地迈上内战的征途的。

那既不是一次决斗也不是一出宫廷舞会而是一场战争。

没有所谓的公平和绅士风度。

作为一个佣兵,我深有体会——生存是战斗中唯一的目的。先师取胜的手段并不漂亮,先师不是先皇陛下,华丽从来不是他的风格。先师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的战斗,但大概没有过一次决斗的记录。

在战争中,较量的不仅仅是双方的格斗技巧和战意斗志,更重要的是宏大深邃的战略和明确有效的战术。也许特蕾莎在前一项上并不输于先师,但在后一项上则远远落后。先师始终不是一个标准的武道家而是一个杰出的佣兵和军人。

特蕾莎在战斗中一样也杀人,没有理由不可以被别人杀死。

我并不想做任何评论,我只想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如实地展现在后人眼前。

特蕾莎·塔比奥拉。身世煊赫的侯爵千金,绝世的美女,更是一个杰出的骑士——十五岁升级为见习骑士,十九岁击败著名的骑士雷欧·布莱诺——只能用罕见的天才来形容。由于隐瞒自己的性别参加公会的职业晋级,受到骑士团和公会的除名处分,被软禁在父亲的领地内。在内战爆发的时候,她自发率领七百私兵加入讨伐军的阵营,盖亚历327年9月1日黄昏战殁于沙思路亚河畔。

我无缘目睹特蕾莎娇媚的容颜,于我而言,她只是一个遥远的存在,一颗高不可及的星辰,悬挂在过去的夜空中。数十年来,我也曾设想,要是她不曾加入盖亚的内战,她现在又会怎样?毫无疑问,无情的岁月会使她红颜老去,韶华黯淡。然而,她在最动人的时候不幸战死沙场,我们对她的印象也就永远定格在她最美丽的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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