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世上有绝对纯粹的事物吗？百分百纯度的钻石、百分百纯净的丝帛或者是百分百纯粹的好人？你相信，我知道。你不但相信，更把对纯粹的追求贯穿于自己的整个青春期，使它成为你青春岁月里的一场精神飞升。但是我，30岁的我，却不再相信。我已经习惯接受留着瑕疵的钻石、掺着杂质的丝帛以及不太纯粹的好人、不太绝对的坏人。这世上，一切的人与事都如一个色彩斑斓的魔方，不同的角度旋转出不同的面目。那么，就让我轻轻旋转穆梁书这个魔方，让你看看会有多少复杂的面目可以探索。
我首先为你旋转出的这一面，并不美好，他苛刻、严厉、不近人情甚至残忍。我必须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穆梁书保持着戒备和小心翼翼。不仅仅因为他是老总，决定着我的饭碗和去留，更因为他浑身弥漫的世故气息，犹如千年树妖般潮湿而阴郁，这让初出茅庐的我无所适从、心生畏惧。我在心里对穆梁书设立了一道藩篱，将他远远隔绝在我的世界之外。不久后发生的事，让这道心理屏障越发坚固。
我办公桌对面，坐着时政新闻部的老陶。40多岁的老陶是行业里的资深记者，工作兢兢业业、为人谨小慎微。老陶家庭负担沉重，妻子下岗多年，儿子正读高中，他每个月的薪水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为了多赚稿分，老陶时常和别家报纸的记者相互串稿，将自己的稿子传给别人，又将别人采写的、自己没有的稿子交换过来，稍加修改、署上自己的名字加以刊登。这是记者圈里的潜规则，各家报纸对这一行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粗心大意的老陶这一次在拿到别人的稿子时竟然忘记了修改，第二天本报刊登的新闻和另一家报纸的新闻闹出了双胞胎，从标题到正文再到标点符号竟然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瞒过老总穆梁书精明的眼睛？当天下午他就宣布惊人消息，即日起开除老陶！刚刚采访归来的老陶眼泪花花地跑去找他，深情回忆自己当年和穆梁书一起创业的艰辛岁月，历陈在报社20年来的卓越贡献，再详细披露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窘景，最后用最刻毒的语言进行自我检讨并发下毒誓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没有用。穆梁书大笔一挥，多发你三个月工资，请即刻走人。
当人力资源总监在办公室宣布这一决定时，诺大的办公室立刻鸦雀无声。一颗原子弹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迎面袭来，它巨大的能量让每个人都无法逃避强大的冲击波。几分钟后，老陶拿着辞退信回到了办公室。他开始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采访本、门禁卡、水杯，一件一件缓慢地放进一个临时找来的布满污渍的塑料袋里。然后，他提着塑料袋默默向门口走去。没有人和他道别，哪怕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实习记者、哪怕是和他一起进社共事20年的老交情。现在的他犹如一株病毒，十米之内接近，都有可能被传染上灭顶之灾。
老陶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对小他15岁的部门主任说：我上午有个重要采访，是个大独家，您看，还要写稿子吗？年轻的主任迟疑了，沙哑着声音只说了三个字“不……用……了”。老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哦”，不再说什么，快步走出了这间他工作了20多年的办公室。
我坐在办公桌前，目睹着职场上这残忍的一幕。我的眼前，不时晃动着铁腕老总那张满月般的脸以及脸上刻度精确的笑容，在开除老陶的那一刻，这笑容依然如故吗？我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胆寒。
是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改变对穆梁书的印象呢？努力搜寻记忆，始终找不到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作为答案。那么，我只能对你说，在日复一日的日常接触中，我逐渐发现，穆梁书并非我想象。又或者，在我能料想的那一面之外，他还有着我不曾预料的另一面乃至许多面。现在，继续旋转这个魔方，新的面目即将呈现。这一面，我将如何对你形容呢？我想，我肯定会咬着牙，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五味杂陈的话：疯子，新闻疯子，他是我职业生涯中碰到的第一个可以为新闻发狂的疯子。
我已经让你看到，在他身上，有着老总们惯常的苛刻与严厉。但很多时候，他又是一个最不象老总的老总。报社里的人从不叫他穆总，大家口径一致，都称呼他为“穆老师”。对于“老师”的称呼，他很是受用。每当听到身边传来“穆老师”的呼唤，他脸上的笑容总是被调定到格外精确的刻度，走路的步伐也格外轻快。
和所有成功者一样，他是一个精力旺盛得超出想象的人。作为报纸的总编辑，他完全可以端坐办公室，安然地等待各级主管殷勤地前来汇报。或者值守夜班，在一张张制作完成的大样上权威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但是他却恰恰相反，他让自己的身影时刻活跃在报社的每个角落。白天，他会在不同的时间段走进不同的采访部门，仔细询问当天的新闻线索，现场判断快速部署。晚上，他又会出现在编辑中心，大到版面分配小到标题设计，他都跺着方步，亲自过问、具体指导。他经验丰富、他雷厉风行、他高瞻远瞩，他是这张报纸每日得以精确运行的中央处理器。
每当遭遇重大的突发事件，这个疯子就彻底进入疯狂状态。他的眼睛就会跳跃出兴奋的火焰，脸上面具般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紧锁在一起，陷入一种幽深的思考状态中。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会出现古战场战马啸啸、军旗烈烈的壮观场面。在一长排殷红的长矛之后，闪现穆梁书高深莫测的脸。阵前百万雄师、一触即发。穆梁书端坐帐中，手一挥，一支令箭应声落地，一场成竹在胸的鏖战顷刻展开。
现实的世界里，我无法听到令箭落地的美妙声响，却常常会听到敲击桌面的沉闷声音。这种声音，一般会在穆梁书凝神思索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后出现。此刻的他握紧双拳，一下又一下，用厚实的拳头在桌上留下规律的声响。这是一种信号，这个新闻疯子蓄势完毕，即将发力！
他被包裹在一片激越的气场中，一股真气从上而下、又由下而上在体内肆意游走。所有的精气神都汇聚到一处穴脉，等待喷薄而出。终于，他开始气势磅礴地阐述自己对新闻事件的分析和解读，抽丝剥茧、妙语连珠。在众人凝神屏息的倾听中，他用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迅速布置采访思路和报道角度。他在他的战场上羽扇纶巾、意气风发。
做完这一切，穆梁书长长吐出一口气。此时，奇迹发生了，这位千年老妖竟如莲花童子般重获新生。混沌隐晦的眼神被一种苍山竹海般的清亮所替代，脸上的面具悄然隐退，一记朝阳般的笑容从云雾背后滑出来，澄澈如孩童。
也许这一刻，他才做回自己。
将疯子穆梁书这一面翻过去，再度旋转魔方，你将会看到什么？感性，这两个字明白无误的从我嘴里蹦出来。我没有预料到，整天沉溺于理性思维的穆梁书竟然也会有感性的一面。虽然这样的时刻稍纵即逝，但是只要出现，必定让人印象深刻。
那是某一年年终的员工大会，春节将至，人人被节日熏陶得喜笑颜开、心不在焉。会场里彩铃声声、耳语不断，他却一直沉默地坐在台上，菩萨低眉般，不与众生对视。编委会的领导们轮番发言，从今年的成绩汇报到明年的工作展望，整个会场充斥着麦克风的嚣叫和主流话语的无聊。终于，轮到作为总编辑的穆梁书了。菩萨终于抬头，他将话筒凑到嘴边，张嘴无声，沉默地扫视会场。立刻，会场在他威严的扫视下寂静下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不幸福。”整个会场在这句话面前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人人疑心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偏差。
“我知道，你们也不幸福。”他拿着话筒继续让大家哆嗦：“我们都在职业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甚至性命，不能轻松地把职业当成生存之道。所以，我和你们一样，不幸福！即使新春佳节即将到来、即使即将领到丰厚的年终分红，我，依然觉得自己不幸福！”
终生面若寒蝉的表情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菩萨气定神闲地放下，放下手中的话筒。拿起，拿起面前的水杯。轻轻品一口，好茶。然后，他继续说：“我知道，在台下只坐着两种人：渴望成功的以及渴望幸福的。今天，我只想给渴望成功的人说话。因为，我和你们是同类。我要告诉你们，只要你心存成功的渴望，那就不能让自己幸福。你只能用自己的生命专注于一件事情，你不能分心，你必须全力以赴。你不要谋求幸福！”
菩萨再度低眉，没有放下也没有拿起，他只是沉默，用沉默平服内心的激动。然后，他再度开口：“要拒绝幸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需要一种多么笨重而锋利的力量！不经过痛苦、不经过炼狱，你无法获得这种力量。所以，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要对已经获得这种力量或者正挣扎于炼狱中的人说，我尊敬你们，我爱你们！”
说完，菩萨放下话筒，结束自己的发言。众生一片沉默一片寂静。一个角落响起第一声掌声，然后，有了第二声，然后，有了第三声，再然后，整个会场掌声如惊雷般炸开，久久不停。你知道吗，那第一声惊雷，就产生于我的双手之间。
残酷穆梁书、疯子穆梁书、感性穆梁书，当这不同的侧面聚合在一起，我看到了一个如三维图象般真实立体的男人。他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也不是一个绝对的坏人，他是在这城市里奔走的普通人，留着瑕疵带着杂质。当我旋转穆梁书这个魔方时，常常为你惋惜。一心追求纯粹的你，是否错过了赵久克这个更为复杂的魔方？
如果在30岁这一年才与赵久克遭遇，我对他的感受会和你一样激烈难平吗？甚至我和他之间，是否还能有故事发生呢？呵呵，时间不能倒流、故事不能重来，一切的假设都只能成为假设。就如我无法想象，如果20岁的你与穆梁书相遇，你是否会接纳这个复杂的多面体，并为他真心停留呢？